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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的暮春,上海的雨总带着一股子黏腻的潮气,像苏曼卿旗袍下摆沾着的栀子花香,缠缠绵绵,挥之不去。她撑着一把竹骨油纸伞,站在四马路的书铺檐下,看着雨丝斜斜地织进对面的石库门弄堂,青砖墙上的爬山虎被洗得发亮,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在“沈府”的铜环门扣上,叮咚一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苏小姐?”

身后传来温润的男声,苏曼卿转过身,撞进一双清隽的眼眸里。沈亦臻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块旧银表,表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手里也拿着一把伞,却是西洋式的黑布伞,与这江南的雨景透着点格格不入的斯文。

“沈先生。”苏曼卿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上的雕纹。这是她第三次遇见沈亦臻,前两次都在这家“文渊阁”书铺——第一次他在看严复的《天演论》,第二次在翻鲁迅的《呐喊》,而今天,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本崭新的《志摩的诗》。

“雨下得紧,苏小姐要往哪里去?”沈亦臻的目光落在她怀里抱着的书册上,是几本线装的《漱玉词》,“看苏小姐常来买旧书,想必是偏爱古典文学?”

“不过是闲来无事,消磨时光罢了。”苏曼卿浅浅一笑,露出一对梨涡,“倒是沈先生,既读得西学,又爱得新诗,想必是新旧兼修。”

沈亦臻朗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不过是杂学旁收。家父总说我不务正业,放着家里的生意不学,偏要整日与笔墨纸砚打交道。”他顿了顿,忽然指着对面的石库门,“我家就在那里,若苏小姐不嫌弃,不如暂避雨势?”

苏曼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沈府——那是四马路上有名的绸缎庄“沈泰和”的老宅,沈老板就这么一个独子,听说留过洋,却偏对经商毫无兴趣,倒成了沪上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常在《申报》副刊上发表些散文小品。

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她抱着书的手臂有些发酸,便点了点头:“叨扰了。”

沈亦臻替她撑开伞,两人并肩走进雨幕。伞下的空间很小,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烟墨香,混着雨气,竟让人觉得安心。石库门的门环被叩响时,门内传来老妈子的应答声,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天井里那棵百年的白玉兰,花瓣被雨水打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雪。

“曼卿,这位是?”

正厅里传来妇人的声音,苏曼卿抬头,看见一位穿着湖蓝色旗袍的中年女子,眉眼间与沈亦臻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添了几分温婉。沈亦臻忙介绍:“母亲,这是苏曼卿小姐,在书铺偶遇,雨大,便请她来避一避。”又转向苏曼卿,“这是家母。”

“沈太太好。”苏曼卿连忙行礼,脸颊有些发烫。她从未想过会这样贸然走进一个陌生男子的家,还是这样的旧式家庭。

沈太太打量着她,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苏小姐看着面生,是住在附近?”

“回沈太太,我在霞飞路的女子中学教书,租住在贝勒路。”苏曼卿垂着眼帘,手指绞着旗袍的盘扣。她的父亲原是前清的秀才,家道中落后带着她来上海,三年前父亲病逝,只留她一人靠着教书度日。

“原来是苏先生。”沈太太的语气柔和了些,“亦臻常说现在的新女性不容易,苏小姐能在中学教书,定是有学问的。”她吩咐老妈子,“快去沏壶雨前龙井,再端些杏仁酥来。”

沈亦臻引着苏曼卿在花梨木的八仙桌旁坐下,厅里的自鸣钟滴答作响,墙上挂着沈老板的画像,穿着长袍马褂,目光威严。苏曼卿看着画像,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挂着的“耕读传家”匾额,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苏小姐教什么科目?”沈亦臻替她倒了杯茶,茶汤清亮,带着淡淡的兰花香。

“国文和历史。”苏曼卿抿了口茶,“学生们都爱听些诗词典故,只是现在时局动荡,总觉得教他们这些,不如教些实业救国的道理实在。”

“不然。”沈亦臻摇头,“文化才是根。就像这雨,看着绵柔,却能润透大地。诗词里的家国情怀,未必不比实业来得恳切。”他拿起桌上的《志摩的诗》,“你看徐志摩的诗,看似风花雪月,可‘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何尝不是乱世里人人心中的迷茫?”

苏曼卿怔了怔,她从未这样想过。在学校里,同事们都在谈论新思潮、新文化,骂旧文学是“封建糟粕”,可沈亦臻的话,却像这杯雨前龙井,初尝清淡,回味却悠长。

雨渐渐小了,檐角的水滴成了线。沈亦臻送她到门口,从书房里取了一本线装的《纳兰词》递给她:“这个送你,里面有我做的些批注,若苏小姐不嫌弃,可拿去看看。”

书的封面上题着“亦臻藏书”四个字,字迹清瘦有力,像他的人一样。苏曼卿接过书,指尖触到他的指腹,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多谢沈先生,改日我定当奉还。”

“不必急着还。”沈亦臻看着她,眼眸在雨雾里显得格外深邃,“若苏小姐不介意,下次得空,可否与我一同去听听梅兰芳先生的《霸王别姬》?听说他新排了戏,月底在天蟾舞台上演。”

苏曼卿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低下头,看着青石板上的水洼里自己的倒影,轻声道:“好。”

那天的雨停后,上海的天渐渐热了起来。苏曼卿把沈亦臻送的《纳兰词》放在案头,每天睡前都要读几页。他的批注密密麻麻,有时是对词句的考据,有时是随性的感想——看到“人生若只如初见”,他写“初见易,久处难,乱世相逢,更是侥幸”;读到“当时只道是寻常”,他又批注“寻常日子,竟是如今最奢侈的念想”。

苏曼卿看着那些字迹,仿佛能看见沈亦臻在灯下批注时的模样,长衫,清茶,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思。她开始期待月底的《霸王别姬》,像期待一场久旱后的甘霖。

可没等到底,沈亦臻却先来了女子中学。那天苏曼卿刚上完课,抱着教案走出教室,就看见沈亦臻站在走廊尽头的梧桐树下,穿着浅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引得几个女学生偷偷议论。

“沈先生?”苏曼卿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给你带些东西。”沈亦臻把纸包递给她,“家母做的绿豆糕,说你上次来家里,许是爱吃。”

纸包里的绿豆糕还带着余温,苏曼卿捏着油纸的边角,心里暖烘烘的:“替我谢过沈太太。”

“我母亲说,苏小姐若是得空,这周末可来家里吃便饭。”沈亦臻看着她,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我父亲也想见见你。”

苏曼卿的心猛地一跳。见父亲?这在旧式家庭里,可不是寻常的礼节。她犹豫着,沈亦臻却笑了:“只是便饭,苏小姐不必拘谨。我父亲虽是商人,却也爱听些诗词典故,你们定能谈得来。”

那个周末,苏曼卿提着一篮刚上市的杨梅,走进了沈府的大门。沈老板果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威严,穿着长衫,戴着老花镜,正坐在天井里看《申报》。见她来了,便放下报纸,笑着招呼:“苏小姐来了,快坐。亦臻常提起你,说你学问好。”

午饭很丰盛,沈太太做了糖醋小排、清蒸鲥鱼,都是苏曼卿爱吃的。席间,沈老板问起她的家世,苏曼卿如实说了,沈老板听完,叹了口气:“乱世里,能守住一份安稳已是不易,苏小姐能自食其力,更是难得。”他看向沈亦臻,“你该多向苏小姐学学,别总想着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沈亦臻笑着应了,给苏曼卿夹了块鲥鱼:“我这不是在向苏小姐请教吗?”

苏曼卿的脸又红了,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饭。沈太太看着他们,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饭后,沈亦臻带苏曼卿去了他的书房。那是一间朝南的屋子,书架上摆满了书,从线装古籍到西洋译本,琳琅满目。窗台上摆着一盆文竹,青郁挺拔。沈亦臻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相框,里面是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埃菲尔铁塔下,笑容灿烂。

“这是我在法国留学时拍的。”沈亦臻的语气带着怀念,“那时候总觉得,中国也该像欧洲一样,有电灯,有火车,有民主自由。可回来才发现,路比想象中难走得多。”

“难走,也总要有人走。”苏曼卿看着照片里的他,眼里有光,“就像先生说的,文化是根,可若根都烂了,再美的花也开不长久。我教学生们诗词,也教他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总盼着他们能成为有用的人。”

沈亦臻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些什么,像被点燃的星火:“曼卿,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办一份小报,叫《沪上潮声》,刊登些新思想、新文学,也揭露些社会弊病。只是经费紧张,发行也困难。”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她,“你看,这是最近一期。”

苏曼卿接过报纸,头版就是一篇抨击时局的文章,笔锋犀利,字字见血。她翻到副刊,看到了沈亦臻的散文,写的是上海的里弄风情,字里行间都是对这片土地的爱。

“写得真好。”苏曼卿由衷赞叹,“沈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比如写些稿子?”

沈亦臻眼睛一亮:“你愿意?”

“当然。”苏曼卿点头,“能为这样的事业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

那天下午,他们在书房里聊了很久,从诗词歌赋到国家大事,从《红楼梦》到《新青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夕阳透过窗棂,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自那以后,苏曼卿成了《沪上潮声》的常客。她写的文章,既有女性的细腻,又有知识分子的忧思,很快就受到了读者的欢迎。沈亦臻常去女子中学找她,有时是送样刊,有时是讨论文稿,有时只是在操场边等她下课,看她和学生们说笑。

学校里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说苏先生和沈老板的公子走得近。苏曼卿不在意,沈亦臻也不在乎。他带她去霞飞路的咖啡馆,听留声机里播放的西洋乐曲;带她去外滩看轮船,说等将来国家强盛了,要带她去看真正的大海;带她去城隍庙吃南翔小笼,看她吃得满嘴是油,笑得像个孩子。

七月初七那天,沈亦臻约苏曼卿在静安寺的湖心亭见面。他穿着白色的西装,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那是上海最时兴的花束。湖面的荷叶上滚动着露珠,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

“曼卿。”沈亦臻把玫瑰递给她,声音有些紧张,“我知道,我们家世不同,背景各异,或许未来会有很多阻碍。但我……”他深吸一口气,“我心悦你,很久了。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苏曼卿看着他,眼里的水汽氤氲开来。她想起第一次在书铺遇见他的样子,想起他书房里的文竹,想起他批注的《纳兰词》,想起他说“乱世相逢,更是侥幸”。她接过玫瑰,花瓣上的刺扎了她的手指,有点疼,却很真实。

“我愿意。”她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沈亦臻把她拥进怀里,她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像擂鼓一样,敲在她的心上。湖面上的荷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他们的婚事,果然遇到了阻碍。沈老板虽然欣赏苏曼卿的才学,却嫌弃她家境贫寒,又是孤女,配不上沈家的门第。他早已为沈亦臻定下了一门亲事,是苏州富商张家的小姐,门当户对,能助沈家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亦臻,你要想清楚。”沈老板把沈亦臻叫到书房,语气严厉,“沈家就你一个儿子,你肩上担着的是整个家族的兴衰。苏小姐是个好姑娘,但她不适合做沈家的少奶奶。”

“父亲,我爱的是曼卿,不是张家小姐。”沈亦臻据理力争,“婚姻大事,本就该由我自己做主。再说,如今都民国了,难道还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民国又如何?”沈老板拍着桌子,“在上海这片地界,没有家底,没有靠山,寸步难行!你以为你办那个小报能当饭吃?若不是沈家的生意撑着,你早就饿死了!”

父子俩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沈太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偷偷劝苏曼卿:“苏小姐,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就当可怜可怜亦臻,别让他为难了。”

苏曼卿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沈亦臻的难处,也知道沈老板说的是实情。在这个动荡的年代,爱情若没有物质的支撑,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她开始动摇,是不是该放手,让沈亦臻去过他本该过的生活?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沈亦臻送的《纳兰词》,眼泪一滴滴落在“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句话上。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像在为她哭泣。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上海发生了一件大事——《沪上潮声》因为刊登了一篇揭露日军走私军火的文章,被巡捕房查封了,沈亦臻也被抓了进去。

苏曼卿听到消息时,正在课堂上教学生们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她手里的粉笔“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

她疯了一样跑到沈府,沈老板正急得团团转,见她来了,脸色更加难看:“都是你!若不是你撺掇亦臻办什么小报,他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沈先生,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苏曼卿强忍着泪水,“我们得想办法救亦臻出来。”

沈太太拉着她的手,哭着说:“苏小姐,你快想想办法,亦臻不能有事啊!”

苏曼卿知道,沈亦臻被抓,表面上是因为报纸的文章,实则是因为得罪了和日军勾结的汉奸。那些人早就想找借口除掉《沪上潮声》这个眼中钉。她想起学校里有位历史老师,是国民政府的秘密联络员,或许他能帮忙。

她冒雨跑到那位老师家,跪在地上求他:“老师,求您救救沈亦臻,他是个好人,他办报纸只是想唤醒国人,没有别的意思。”

那位老师被她的诚意打动,答应帮忙斡旋,但也说了,对方势力太大,只能试试看,而且需要一大笔打点的钱。

苏曼卿回到住处,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跑遍了所有能借钱的朋友,可离需要的数目还差得远。她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忽然想起了母亲留给她的那支金簪,那是家里唯一的念想。

她攥着金簪,走到当铺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当她把沉甸甸的钱袋交到沈老板手上时,沈老板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叹了口气:“苏小姐,是我错怪你了。”

在那位老师的斡旋和沈家的打点下,沈亦臻终于被放了出来。他走出巡捕房的那一刻,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却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苏曼卿。

“曼卿。”他声音沙哑,一步步朝她走去。

苏曼卿跑过去,抱住他,眼泪决堤而出:“亦臻,你回来了,太好了。”

“让你受苦了。”沈亦臻抚摸着她的头发,眼里满是愧疚,“我不该让你担这么大的风险。”

“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苏曼卿看着他,眼里闪着泪光,却带着笑意。

沈亦臻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他在心里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待她,绝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沈老板最终松了口。他看着沈亦臻身上的伤,看着苏曼卿为了救亦臻不惜当掉金簪,终于明白,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沈家需要的坚韧和勇气。他对沈亦臻说:“罢了,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做主吧。只是将来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

民国二十四年的元旦,沈亦臻和苏曼卿在上海的教堂里举行了婚礼。没有盛大的排场,没有显赫的宾客,只有几个《沪上潮声》的旧友和女子中学的同事。苏曼卿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是沈亦臻托人从法国买来的,简单却圣洁。沈亦臻穿着笔挺的西装,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神父问他们是否愿意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都彼此相爱,不离不弃。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愿意。”

婚礼结束后,他们回到沈府,沈太太把一支金簪交到苏曼卿手上,正是她当掉的那支:“这是我让亦臻赎回来的。我们沈家的媳妇,不能没有传家宝。”

苏曼卿握着金簪,看着沈太太慈爱的眼神,心里暖烘烘的。

婚后的生活,平静而温馨。沈亦臻不再办报,而是开始帮父亲打理生意,但他从未放弃对文学的热爱,常常在夜里写些文章,发表在其他报刊上。苏曼卿继续在女子中学教书,只是她的课堂上,多了许多关于家国情怀的内容。

他们的家,就在沈府后院的一个小跨院,有一个小小的天井,种着苏曼卿喜欢的栀子花。每到花开时节,满院飘香。沈亦臻会在傍晚帮她浇花,苏曼卿则会在灯下帮他誊写文稿,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便是岁月静好。

然而,好景不长。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全面侵华。上海很快也陷入了战火,四马路的书铺被炸成了废墟,霞飞路的咖啡馆变成了伤兵医院,外滩的轮船再也看不到往日的繁华。

沈亦臻的绸缎庄也受到了冲击,日军强征物资,沈家的生意一落千丈。沈老板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沈亦臻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既要照顾父亲,又要想办法维持生计,还要躲避日军的盘查。

苏曼卿所在的女子中学也被迫停课,学生们有的逃难去了,有的参加了抗日救亡运动。苏曼卿和几个同事一起,办起了临时的难童学校,教那些失去家园的孩子读书写字。

日子变得艰难起来,常常吃不饱饭,还要担惊受怕。但沈亦臻和苏曼卿从未抱怨过。沈亦臻会把仅有的口粮留给苏曼卿和难童们,自己则饿着肚子去跑生意;苏曼卿会在夜里缝补衣服,给沈亦臻和难童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一天晚上,日军突然进行大搜查,说是要抓捕抗日分子。沈亦臻拉着苏曼卿,躲进了地窖里。地窖里又黑又冷,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外面的枪声、叫喊声。

“曼卿,怕吗?”沈亦臻紧紧握着她的手。

“不怕。”苏曼卿靠在他的肩上,“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等抗战胜利了,”沈亦臻的声音带着憧憬,“我带你去北平,看长城,看故宫,去读辅仁大学的中文系。我们还要去西湖,去看断桥残雪,去吃楼外楼的醋鱼。”

“好。”苏曼卿笑着点头,“还要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去。”

他们在黑暗中相拥,仿佛看到了胜利后的曙光。

然而,曙光到来之前,总有牺牲。沈亦臻为了给难童学校筹集粮食,冒险去和一个商人交易,却被汉奸出卖,遭到了日军的伏击。当苏曼卿赶到时,他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手里还紧紧攥着一袋米。

“亦臻!亦臻!”苏曼卿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沈亦臻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她,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曼卿,别难过……我……我很庆幸……能在这乱世里……遇见你……”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再也没有抬起来。

沈亦臻的葬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苏曼卿穿着一身黑衣,把他送的《纳兰词》放在他的墓前,那上面,还有他密密麻麻的批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钱,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飞向远方。

沈老板在沈亦臻去世后不久,也撒手人寰。沈太太带着苏曼卿,辗转去了重庆。苏曼卿继续教书,教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教他们诗词,教他们历史,教他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她常常在夜里,拿出那支金簪,想起沈亦臻的样子,想起他们在书铺的初遇,想起湖心亭的求婚,想起教堂里的誓言。眼泪会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但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要带着沈亦臻的希望,好好地活下去,等着胜利的那一天。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那天,重庆的街头万人空巷,人们欢呼着,跳跃着,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苏曼卿站在人群中,看着漫天飞舞的纸花,泪流满面。

“亦臻,你看,胜利了。”她在心里说,“我们赢了。”

抗战胜利后,苏曼卿回到了上海。沈府的石库门还在,只是变得破败不堪,天井里的白玉兰树也枯萎了。她在废墟中找到了沈亦臻的书房,书架上的书大多已经不见了,只有窗台上的那盆文竹,竟然还活着,在角落里透着一丝绿意。

她留了下来,重新整修了沈府,把它改成了一所学校,取名“亦臻中学”,专门招收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孩子。她在课堂上,常常会说起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说起他喜欢的诗词,说起他对这片土地的爱。

许多年后,苏曼卿已经白发苍苍,她坐在轮椅上,看着操场上嬉笑打闹的孩子们,手里捧着那本泛黄的《纳兰词》。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温暖而安详。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好奇地问:“苏校长,这本书里写了什么呀?”

苏曼卿笑了,翻开书,指着“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句话,轻声说:“这里写着,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下雨天的书铺里遇见了。他们相爱了,在乱世里,像花一样,努力地绽放过。”

窗外的阳光正好,栀子花又开了,香气弥漫了整个庭院,像那个暮春的雨天,像沪上的烟雨,缠缠绵绵,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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