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年味儿便如同浸了水的海绵,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迅速膨胀开来,挤走了冬日的最后一丝萧索。
虽说姜芷身子重,被赵重山像看护眼珠子似的拘在暖炕上,许多事不许她亲手操持,但过年的章程和热闹,她却一点不肯落下。指挥着春杏和秋菊两个丫头,再加上时不时被支使得团团转的赵重山,院里院外依旧透出一股热火朝天的忙碌劲儿。
“左边,再高一点……哎,对了对了!”姜芷隔着糊了新棉纸、透亮温暖的窗户,指点着院子里正在贴春联的赵重山。
赵重山身量高,几乎不用垫脚,手臂一伸,便将那写着“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大红洒金对联端端正正贴在了门框上。他今日难得穿了件深蓝色的新棉袍,是姜芷前些日子赶工做出来的,衬得他肩宽背阔,少了些平日的镖师悍气,倒添了几分居家的沉稳。只是他动作依旧带着武人的利落,贴个对联也像在执行一项精密任务,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贴完对联,他又转身去挂红灯笼。两个大大的、绘着吉祥图案的灯笼被他稳稳挂上屋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映着雪光,预示着来年的红火。
春杏和秋菊则忙着扫尘、擦洗,将屋角檐下的每一寸积尘都清扫干净,寓意辞旧迎新。厨房里更是香气弥漫,炸丸子的、炖肉的、蒸年糕的,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勾得人馋虫大动。姜芷虽不能亲自掌勺,却成了总指挥,遥控着两个丫头按照她的方子准备各色年货。
“丸子要炸得外酥里嫩,火候是关键!”
“那盆发面看着点,发过头了蒸出来的馒头就不喧腾了。”
“年糕里多放点红枣,讨个甜甜蜜蜜的好彩头。”
她的声音透过门帘传出去,带着笑意和期待。赵重山偶尔进屋添炭倒水,看到她倚在炕上,脸颊红润,眼眸亮晶晶地规划着过年的一切,那颗惯于冷静计算、评估风险的心,也被这浓郁的世俗烟火气烘得软乎乎的。
年三十这天,雪后初霁,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傍晚,赵重山亲自下厨,按照姜芷的指挥,整治出了一桌极其丰盛的年夜饭。红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金黄酥脆的炸春卷是迎春纳福,肥而不腻的东坡肉象征富足,翠绿的炒时蔬是新春生机,还有热气腾腾的饺子,里面包着象征吉祥的铜钱、红枣和糖块。中间更是少不了那锅滋补暖身的羊肉汤。
桌子就摆在暖炕上,两人相对而坐。虽然只有他们两人,但气氛却丝毫不显冷清。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更衬得屋内温馨满溢。
“来,尝尝这个,我盯着火候的,应该不比你做的差。”赵重山夹了一块鱼肉,细心剔掉刺,放到姜芷碗里。他现在做这些事已经非常自然熟练。
姜芷笑着尝了一口,点头称赞:“嗯!火候正好,鲜嫩入味,赵大厨出师了!”
赵重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又给她舀了一碗汤:“多喝点汤,暖和。”
两人吃着聊着,说着对新一年的期盼。姜芷憧憬着孩子出生后的热闹,计划着开春后食肆的新菜式。赵重山则盘算着镖局来年的路线拓展,言语间透出的是一种稳稳的、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可能存在的风险与艰辛,在这个团圆的夜晚,只愿分享希望与美好。
守岁到子时,外面的爆竹声骤然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响彻夜空,辞旧迎新。赵重山扶着姜芷小心地走到窗边,隔着玻璃看着夜幕中被烟花短暂照亮的院落。
“又一年了。”姜芷倚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坚实温度,轻声说。
“嗯。”赵重山环抱着她,大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她隆起的腹部,“新的一年,我们会更好。”
仿佛回应父亲的话,腹中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大年初一,天还没大亮,镖局里的兄弟们便陆续来拜年了。以副镖头周虎为首,一群粗豪的汉子们进了院,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说着吉祥话,却都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有孕的嫂子。
“给头儿和嫂子拜年!祝嫂子早日给咱生个大胖小子,祝头儿事业更上一层楼!”
“嫂子,这是俺娘自己做的腊肉,您尝尝!”
“头儿,这是弟兄们一点心意,给未来小侄子的!”
院子里堆满了大家带来的年礼,虽不贵重,却都是一片真心。赵重山虽依旧话不多,但面色温和,给每个兄弟都发了红封。姜芷则笑着让大家吃糖果、嗑瓜子,气氛热闹又融洽。看着这群真心敬重赵重山的汉子,姜芷心中愈发踏实。她的男人,在这里有根,有兄弟,这个年,过得格外有意义。
热闹一直持续到午后,兄弟们才陆续散去。院子里恢复了宁静,阳光暖暖地照着,积雪开始慢慢融化,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是春天渐近的脚步。
姜芷有些乏了,被赵重山扶回炕上歇息。她却没什么睡意,望着窗外屋檐下滴落的水珠,忽然说:“重山,等孩子生了,天气暖和了,咱们在院子东边搭个葡萄架吧?夏天可以乘凉,秋天还能吃葡萄。”
赵重山正给她掖被角,闻言点头:“好。搭个结实的。”
“再养几只鸡?吃鸡蛋方便。”
“好。”
“后院那片空地,可以开出来种点菜,你喜欢吃我炒的青菜。”
“好,都听你的。”赵重山的声音里带着纵容的笑意。只要她想的,只要他能给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建设这个家,规划未来的日子,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幸福。
年节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元宵节。镇上有了灯会,虽然姜芷不便前往,赵重山却还是去买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回来,有栩栩如生的兔子灯,有圆滚滚的绣球灯,挂在了屋檐下、院门上。入夜后,他扶着姜芷在院子里慢慢走了走,看着自家门前闪烁的灯火,虽然简单,却比镇上的灯会更让她觉得璀璨温暖。
吃了象征团圆的元宵,这个年,才算真正过完了。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积雪消融殆尽,泥土的芬芳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柳树抽出了嫩绿的芽苞,墙角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草色。
生命的活力在悄然勃发。
姜芷的产期就在眼前了。稳婆提前几日就住进了家里,各种生产所需的物品也都准备齐全。赵重山表面镇定,安排事情条不紊,但紧绷的嘴角和时不时看向姜芷肚子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姜芷在炕上小憩。睡梦中,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海水,随着波浪轻轻荡漾。忽然,一阵紧密的、类似于抽筋的疼痛从腹部传来,让她骤然惊醒。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仔细感受着。那疼痛一阵紧过一阵,规律地袭来。
“重山……”她轻声唤道。
几乎是在她出声的瞬间,原本在外间看似闭目养神的赵重山就掀帘而入,速度快得惊人。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几步跨到炕边,蹲下身,紧张地看着她。
姜芷抓住他的手,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坚定:“我……好像要生了。”
赵重山的身子猛地一僵,瞳孔微缩。尽管做足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巨大的冲击还是让他有瞬间的无措。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反手握紧姜芷的手,声音沉稳得令人安心:“别怕,我在。我这就去叫稳婆。”
他转身出去,脚步声急促却不慌乱,很快,院子里响起了他沉着吩咐春杏和秋菊烧水、准备物品的声音。
疼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越来越密集。姜芷咬着唇,努力调整着呼吸,脑海中回想起稳婆之前教导的要点。她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但摸着身边赵重山匆忙中塞进她手里的、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感受着窗外蓬勃的春意,她心中充满了勇气。
新的生命,即将在这场温暖的春风中诞生。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等待,都将在此刻凝聚成最耀眼的光亮。希望,如同这破土而出的春草,顽强而蓬勃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