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阁的订单像一道无声的军令,让“回味斋”的后厨进入了紧锣密鼓的战时状态。接下来的两日,姜芷几乎是扎根在了厨房里。
天不亮她就起身,和小草一起和面、调馅、准备各种材料。阿旺则负责前堂和采买,确保物料供应不断。新得的菜刀和香料派上了大用场,锋利的刀刃让切配事半功倍,醇厚的香料更是为几款咸味点心增色不少。
菊花豆沙糕、南瓜糯米糍、紫薯如意卷、枣泥方糕、椒盐芝麻酥、火腿萝卜丝饼……八样点心,甜咸兼备,造型精巧,每一样都需耗费大量心力。姜芷负责最核心的调味和造型,小草则帮着打下手,做些蒸煮、烤制的基础工作。厨房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各种诱人的香气,蒸汽氤氲,烤炉炽热。
赵重山回来后,镖局那边似乎也积压了些事务,白日里多半不在家。但他每日都会准时回来吃晚饭,有时还会带些街口新出的卤味或是时鲜果子。饭后,他依旧沉默地包揽了洗碗收拾的活计,然后或是劈柴,或是检查院墙门窗,偶尔也会坐在院中,就着灯光擦拭他的兵器。
两人交流依旧不多,但那种因分别和那晚额间一吻而滋生的微妙气氛,却如同无声的蛛网,弥漫在空气里。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不经意的靠近,都能让姜芷的心跳漏掉半拍。她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留意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发现他擦剑的时候神情最为专注,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发现他其实睡觉很规矩,几乎不怎么翻身。
这种细水长流的日常,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和……沉溺。
第三日,是交货的日子。姜芷和小草几乎一夜未眠,通宵达旦地将最后一批点心制作、冷却、分装完毕。天蒙蒙亮时,八只硕大的、盖着干净白布的食盒整齐地码放在厨房中央,里面是严格按照数量和要求备好的点心。
姜芷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酸软。小草更是累得直接靠在灶台边打起了瞌睡。
这时,院门被推开,赵重山走了进来。他今日似乎特意回来得早些,看到厨房里堆放的食盒和两人疲惫的样子,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都好了?”他问,声音低沉。
“嗯,都好了,等锦绣阁派人来取就行。”姜芷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强打精神道。
赵重山没再多问,转身出去了。没过多久,他带着两个穿着镖局短打、看起来机灵利落的年轻小伙计走了进来。
“让他们送去。”赵重山言简意赅地对姜芷说,然后转向那两个小伙计,“仔细些,亲手交给锦绣阁的林娘子或者她指定的管事,确认无误再回来。”
“是,赵头!放心吧!”两个小伙计响亮地应了,小心翼翼却又动作麻利地抬起食盒,稳稳当当地往外走。
姜芷没想到他会直接叫镖局的人来帮忙送货,看着食盒被稳妥地抬走,心里最后一块大石也落了地。有镖局的人出面,无论是安全还是交接,都更让人放心。她看向赵重山,心中感激,轻声道:“谢谢。”
赵重山看了她一眼,目光掠过她眼下的淡青,只道:“去歇着。”
忙活了几天几夜,精神一旦松懈,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立刻涌了上来。姜芷也确实撑不住了,让小草也赶紧回家休息,自己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回到屋里,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有。也不知睡了多久,她是被一阵隐约的喧闹声吵醒的。
窗外天色已经暗沉,已是傍晚。喧闹声是从前院传来的,似乎有不少人,还夹杂着粗豪的笑声和劝酒声。
姜芷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床,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皱的衣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声音是从前堂“回味斋”那边传来的。铺子今日因为赶工并未营业,此时里面却点着灯,人影晃动。姜芷走近些,隔着门帘,看到里面竟是赵重山和镖局的一帮兄弟。
桌子上杯盘狼藉,摆着不少酒坛子和下酒菜,看样子是直接从外面酒楼叫的席面。七八条汉子围坐在一起,个个脸色通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赵重山坐在主位,他喝得似乎也不少,古铜色的脸上泛着红潮,连那道疤痕都显得颜色深了些,但坐姿依旧挺拔,眼神也比平日更加幽深,看不出太多醉态,只是沉默地听着兄弟们高声谈笑。
“……赵头!这趟活儿干得漂亮!临县那帮地头蛇,以前没少给咱们下绊子,这次可算是被咱们镇北镖局把面子挣足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大着舌头喊道,端起酒碗,“来,弟兄们,再敬赵头一碗!”
“敬赵头!”众人轰然应和,纷纷举碗。
赵重山也没推辞,端起面前的酒碗,仰头便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引来一片叫好声。
“要我说,还是赵头有眼光!娶了嫂子这样的能人!”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汉子笑着接口,脸上带着促狭,“嫂子这手艺,真是绝了!咱们今天可是沾了赵头的光,才能尝到锦绣阁宴席上的点心!乖乖,那味道,真是……皇帝老儿也就吃这个了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纷纷附和。
“就是!赵头,你可是捡到宝了!”
“何止是宝!嫂子人长得俊,性子又好,还能挣钱!赵头,你这可是走了大运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借着酒意,可劲儿地打趣着赵重山。赵重山只是听着,并不接话,偶尔嘴角会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一下,自顾自地又倒了一碗酒。
姜芷站在门帘后,听着里面那些直白又粗犷的夸赞,脸上有些发烫,心里却也是甜丝丝的。她没想到锦绣阁的点心,这么快就传到了镖局这些汉子耳中,还得了这么高的评价。她悄悄退后几步,不想打扰他们的兴致,准备回后院去。
刚转身,就听到里面那个络腮胡汉子又提高了嗓门,语气带着几分感慨:“要说起来,赵头你是真疼媳妇!哥几个可都看在眼里!以前走镖回来,哪次不是跟咱们在外头喝到半夜?现在可好,天没黑就惦记着往家跑!哈哈哈!”
“栓子可都跟我们说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戏谑,“上回送个信,嫂子还特意给带了饼!赵头你当时看着那信,那眼神……啧啧啧!”
这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爆笑。
赵重山似乎被说到了痒处,又或许是酒意上了头,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哼。”他轻哼一声,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大口,才含糊道,“你们懂什么……家里有人等……饭是热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姜芷耳边。她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麻。
家里有人等……饭是热的……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道尽了他所有沉默背后的珍视。原来,她每日准备的那一盏灯、一桌热饭,在他心里,竟有着如此重的分量。
门帘内的喧闹还在继续,汉子们还在笑着闹着,说着些更不着调的醉话。但姜芷已经听不清了。她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心里却翻涌着滔天巨浪。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一厢情愿地慢慢靠近,用自己的方式经营着这个家,温暖着他。却从未想过,这个看似冷硬如铁的男人,内心也是如此渴望着一份平凡的温暖,并且将她给予的这一点点暖意,如此郑重地收藏于心。
过了许久,前堂的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宴席散了。传来桌椅挪动、互相道别的声音。姜芷连忙敛起心神,快步走回后院厨房,假装在收拾东西。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带着浓重的酒气。赵重山撩开后院的门帘,走了进来。
他果然喝得不少,脚步比平时略显虚浮,眼神也有些涣散,但看到厨房灯下的姜芷时,目光还是精准地聚焦在她身上。
“吵醒你了?”他问,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鼻音。
“没有,本来就睡醒了。”姜芷放下手中的抹布,走上前,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忍不住微微蹙眉,“怎么喝这么多?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她转身要去生火,手腕却再次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握住。
赵重山的手心烫得惊人,力道也有些失控,握得她微微生疼。
“不用。”他看着她,因为醉酒,眼神不似平日那般深沉难测,反而带着一种直白的、近乎执拗的专注,“你……别忙。”
姜芷被他看得心慌,试图抽回手:“很快的,喝了醒酒汤明天头不疼。”
赵重山却不肯放手,反而借着酒劲,将她往自己身前拉近了一步。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性的阴影和浓烈的酒气笼罩下来,姜芷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度和有力的心跳。
“姜芷。”他低低地唤她,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额发上。
“嗯?”姜芷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滚烫的唇瓣几乎要碰到她敏感的耳廓。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诱惑。
然后,姜芷听到他用一种极其含糊、却异常清晰的,带着醉意和无比认真的语调,在她耳边说道:
“……有你在……真好。”
“……这个家……才像个家……”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握着她的手也松了些力道,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将额头抵在了姜芷单薄的肩膀上。
灼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衫,熨烫着她的肌肤。沉重的重量几乎压得她站立不稳。
姜芷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两句醉后的呓语。
有你在,真好。
这个家,才像个家。
比之前那句“家里有人等”更直接,更赤裸地剖白了他的内心。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不安,知道她的付出,更知道……她对于这个家的意义。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支撑住他大部分重量。
这个男人,清醒时沉默如山,醉后却吐露了最柔软的真言。
这醉后的真言,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让她心折。
夜风中,她扶着他,一步步,艰难却又坚定地,朝着亮着温暖灯光的卧房走去。
灯火可亲,归人已醉,而一颗心,却从未如此清醒地感知到幸福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