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文华殿朝议
关于孔氏虐民案及孔府之事的正式廷议,在一种极为微妙的气氛中开始。
皇帝并未急于定调,只令通政使司、刑部、都察院将初步查证情形陈奏。
当孔广顺一家血泪控诉、兖州知府刘文盛反水首告的证词、以及罗网所提供的部分,孔府历年不法事证。
如强占民田、逼死人命、包揽词讼、奢靡逾制等一一呈现于朝堂时,百官哗然。
铁证如山,许多事情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在山东本地也时有风闻。
然而在喧哗过后,却是沉默低语。
许多官员尤其是出身科举的文臣,面色复杂,他们或许鄙夷孔府某些行径,但“衍圣公”三个字,早已超越具体某个人、某个家族,成为一种文化符号。
直接将其打翻在地,仿佛也打翻了他们心中,某些赖以自持的东西。
吏部右侍郎,同样出身山东孔氏的孔韶,面色苍白,出列颤声道:“陛下,孔府或有不成器子弟,行止有亏,然究系圣人血脉,教化所系。
恳请陛下念在至圣先师面上,从严惩处涉事恶徒,整顿门风,但…但请保全衍圣公爵位宗祠,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他这话代表了许多同情,或与孔府有千丝万缕联系官员的心声。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最先发难的居然是内阁次辅,户部尚书庞雨。
他出身江南,对北方这些盘根错节的士族,并无太多好感,且孔府兼并土地甚多,严重妨碍“摊丁入亩”等新政。
故而出列道:“陛下,臣以为,法度之设,贵在一视同仁,孔府所为,已非寻常乡绅劣迹,而是恃势凌法,侵蚀国本。
若因其特殊便可法外施恩,则国法威严何在?新政威信何存?请陛下圣裁。”
一时间,南方官员支持严办的声音,在殿上隐隐回荡,让一些北方官员选择缄默。
可真要严办时,谁都知道这事棘手,谁都不愿轻易沾手。
这时,吏部左侍郎颜胤绍,立刻持笏出列,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庞阁部此言,恐有失偏颇!国法固然至公,然治国亦需权变。
衍圣公府,岂止一姓之荣辱?实乃天下文教之象征,士林精神之所系!其族人或有作奸犯科者,依法严惩便是,何至于动辄废黜其爵,动摇天下士人之本心?此非治国,实乃撼树!”
他转向御座,言辞恳切:“陛下,圣人教化泽被千年,孔府纵有瑕疵,亦不可抹杀其承续文脉之功。
且观其行,多为族中不肖子弟或豪奴所为,衍圣公本人或受蒙蔽,或失察管束,其罪固难辞,然其情或可悯。
臣以为,当严惩首恶,廓清府内,申明法纪,令其闭门思过,整肃门风即可。
若因部分人之恶行而废累世之爵,毁天下共尊之象征,恐非仁政,亦非智者所取,臣请陛下三思!”
颜胤绍的话是将罪责,部分归咎于“不肖子弟”和“豪奴”,想为衍圣公本人和孔府整体开脱,并将问题定义为“内部整顿”而非“彻底清算”。
而这番言论立刻得到不少北方籍贯,或与士族关系密切官员的暗自点头。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赵清远出列,他素以刚直着称,闻言冷声道:“颜侍郎此言,下官不敢苟同!‘受蒙蔽’、‘失察管束’?那四千银圆贿款,可是直送兖州知府刘文盛之手!
追索佃户、勾结匪类,若无府中高层默许甚至主使,焉能施行?此乃系统性为恶,绝非个别宵小所能为!
至于‘天下文教象征’……下官倒要问,一个藏污纳垢、视百姓如草芥、行贿朝廷命官之所,有何资格代表天下文教?让其继续代表,才是对文教最大的讽刺与伤害!”
赵清远言辞犀利,直接驳斥了“个别行为论”,将其定性为“孔府为恶”,并质疑了孔家作为文教象征的道德合法性。
兵部左侍郎张贤达,角度略有不同:“陛下,臣非专司刑名,然深知法纪不明,则军令难行。
孔府之事,证据确凿,影响恶劣,已非山东一隅之事。
若处置不力,天下豪强权贵皆有效仿之心,则国法何以立威?新政何以推行?边疆将士见权贵犯法而可逍遥,又岂能心服?
故臣以为,当依律严办,以儆效尤!至于衍圣公号……陛下,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断,若此爵已沦为护身符与作恶凭依,留之何益?”
张贤达从新政推行的角度支持严办,并暗示了废除爵位的必要性,代表了部分务实派官员的看法。
兵部和户部是天然盟友关系,军费要走户部的账,而户部支持改革。
朝堂之上,南北官员、不同派系之间,围绕“法理与象征”,“严惩与保全”展开激烈交锋。
支持严办者强调国法尊严、民怨平息和新政阻力,主张保全者则高举“文脉象征”、“士林人心”、“稳定为上”的大旗。
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文华殿内气氛热烈而紧绷,而许多中立的官员则屏息静观,目光在争论双方和御座之间游移。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个突兀的声音竟盖过嘈杂,在大殿内响起:“老臣右通政钱谦益,有本奏!”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的钱谦益,持笏出列,他并非阁部重臣,平日在这等大事上少有置喙,此刻却挺直了腰板。
“陛下!”钱谦益声音洪亮,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
“臣闻,法不阿贵,刑过不必大夫,此乃古之明训!衍圣公府受国朝厚恩,理应为天下道德表率,今其不仅未能教化地方,反成藏污纳垢之所。
行贿朝廷、虐害百姓、交通盗寇,罪己昭章铁证如山,令人发指!此等行径,岂止有负圣恩,更是玷污先圣清名!”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甚至泛起一层红光:“臣以为,非重典不足以肃纲纪,非彻查不足以平民愤!衍圣公爵位,乃朝廷所赐,今其德不配位,自当削夺!
孔府种种罪业,应交由三法司严审按律处置,该抄没的抄没,该问罪的问罪,绝不可因虚名而废实法!
老臣虽年迈愿领此差,督办此案,必查个水落石出,以正视听以慰冤魂,以彰陛下煌煌天威!”
钱谦益的话掷地有声,慷慨激昂,却让殿中不少官员暗自皱眉。
这人是疯了吗?如此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做这“恶人”,简直是把天下读书人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他图什么?
但也有不少心思剔透的人,已然猜到这老家伙怕是自知仕途到头,想凭这桩注定得罪无数人的差事,搏一个‘简在帝心’身后哀荣。
甚至是为了……那渺茫的入阁机会?当真是不顾身后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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