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业五年·正月·文华殿侧殿
新年休沐将尽,各部衙门的运转渐次清晰,御案上奏章有序叠放,这时他扫过礼部那份,关于“圣裔安置”的例行呈文时,笔下微不可察地一顿。
“那曲阜来的孔闻韶,还在馆驿?” 他朱批不辍,并未抬头。
随堂太监张瑾躬身应道:“回皇爷,仍在会同馆北馆安置,一应供给俱按旧例,此人深居简出,除偶与江南几位老儒诗文往来,余时多在馆中读书。”
“读书……圣人之后,自是该读书明理,传吧,午后侧殿见。”李嗣炎搁下笔,在紫檀案沿上轻轻一叩。
“奴婢遵旨。”
——午后,东暖阁。
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格,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暖融的光斑。
李嗣炎未着冠服,只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手边一盏清茶袅袅生烟,掌印太监黄锦垂手侍立在侧,神色恭谨。
约莫半炷香,孔闻韶在寂静中踏入暖阁,然而御案后的皇帝恍若未觉,朱笔游走于奏章之上的沙沙声,是殿内唯一的响动。
他屏息凝神,趋步至御前依礼跪拜:“草民孔闻韶,恭叩陛下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良久,朱笔搁置的轻响传来。
李嗣炎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下方:“衍圣公遣你远来,辛苦了,所为何事?”
压力骤然弥漫,孔闻韶深吸气,将反复锤炼的言辞清晰道出:“回陛下,鄙府仰瞻天威,感沐新朝文治光华。
陛下扫清六合,重光华夏,德泽披于四海。
公爷特命闻韶星夜前来,谨代阖族,恭贺圣朝鼎立,并呈忠悃。
伏愿陛下垂恩,使圣教得以昌明于新天之下,鄙府愿效犬马,襄赞文治……”
言辞极尽恭顺,将孔府姿态放得极低,俨然一副久盼王师,终于得沐圣化的忠贞模样。
李嗣炎静静听着,端起手边的温茶,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盏盖合上清脆一响。
“感沐新朝……星夜前来……” 皇帝重复咀嚼了这两个词,突然感到莫名有些好笑。
“朕记得,定业元年,朕于金陵承天受命。
此后数年,王师北定中原,驱逐鞑虏,天下渐次廓清。
四年间,四方遗贤、故老、义民,远近奔赴,或上表庆贺,或诣阙请见,皆愿为这光复之业稍尽绵薄。”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唯独曲阜孔府,这‘天下文枢’所在,倒是稳坐泰山,寂然无声。
直至去年岁末,天下早已尘埃落定,朕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桩事的时候,你们…倒是自己想起来了。”
闻言,孔闻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皇帝的话很清楚:你们不是响应征召,而是在天下大势已定,新朝根基已固之后,自己掂量着找上门来的。
“陛下……陛下明鉴!” 他喉头发紧慌忙解释。
“非是鄙府怠慢,实因……实因山河初复,道路不靖,且礼不可废,需郑重筹备,…以致迟延……”
“礼不可废?”朕,倒是想起一些旧闻,关于‘礼’的。”李嗣炎挥手打断,附身看向对方,让孔闻韶感到刺骨的寒意,仿佛有把屠刀架在脖子上,只感觉凉飕飕的。
“崇祯十七年,春,李闯陷京师,崇祯皇帝殉国,消息传到山东,似乎…也没用多少时日。
朕很好奇,当时曲阜是如何‘筹备’的?是用了半年,还是一年,才向那位闯王,递上第一道称臣劝进的贺表?”
孔闻韶猛地一颤,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皇帝……皇帝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
不等他强行解释,李嗣炎毫不客气,继续道:“而后,是年夏秋,关外建虏入主燕京,这一次曲阜的反应似乎……同样很快?
朕听闻,几乎是檄文甫至,贺表已发,言辞之恭顺恳切,远非今日可比。”
面对瘫软在地上的孔闻韶,他像是在看死人般,语气带上一丝悚然的嘲讽:“如今是朕坐了这江山,——四年了。
朕很想知道,在孔府眼中向流寇上表需多少时日?向关外胡虏输诚,又需多少时日?
而向朕,这个驱逐了胡虏、光复了华夏山河的人,表达所谓的‘忠悃’,究竟…又需要筹备多久!”
诛心之问!将孔府在短短一年内,先降李闯、再降满清、唯独对真正重建汉家天下者,观望迟疑的投机嘴脸,并列对比!
什么“道路不靖”,什么“礼不可废”,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孔闻韶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冷汗已在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他很想辩解,想说那是“权宜”,是“保全”,但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音节,所有精心编织的遮羞布全被撕得粉碎。
暖阁内死寂,只有银炭偶尔的噼啪声。
良久,李嗣炎靠回椅背,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让所谓“圣裔”,无地自容的诘问从未发生。
他挥了挥手,仿佛是疲倦,“罢了,终究是来了。”
孔闻韶如蒙大赦,不停磕头谢恩,但皇帝的下一句又让他遍体深寒。
“你回去告诉衍圣公,朝廷尊孔崇儒,礼制自有法度。然礼法所重,在于内外一体,表里相称。
孔府享数百载尊荣,为天下士林观瞻所系,当好自为之。朕,拭目以待。”
“草……草民谨遵圣谕!定当一字不差,禀告公爷!” 孔闻韶几乎是爬起来的,踉跄行礼,逃也似地退出暖阁。
直到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他才发现自己几乎虚脱。
而且皇帝最后那句“拭目以待”,意味着以往的“旧账”已被牢牢记住,而未来的每一举一动,都将被放在极高的标准下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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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人被带走后,暖阁内李嗣炎提笔,在关于核查天下学田、整顿地方书院归属的奏章上,流畅地批了一个“准”字。
同时对秉笔太监刘墉淡声道:“礼部所有关于曲阜祭田优免、仪制提升的陈请,一律留中不发,让北镇抚司杨文渊,继续梳理,崇祯至定业这些年,曲阜田产、人丁、讼狱的所有变更细节。
尤其是与闯、清两方地方官吏的往来凭证,分册列明,务求铁证如山。”
“奴婢明白。”刘墉躬身,正要去通知北镇抚司。
“不忙,网要慢慢收,朕今日只是让他们知道,网已张开, 且看这位‘天下师表’,接下来是选择真的‘好自为之’。
还是…继续他们那套精熟的‘权宜’之道,天下苦孔久矣,总需一个足够显赫的榜样,来昭示新政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