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武英殿
殿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从每个人心底的寒意。
八百里加急军报,在檀木御案上堆叠如山,胶莱河葬送两白旗精锐、归德府覆灭镶红旗的败绩,让在座每一位满洲亲贵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摄政王多尔衮端坐御座下的蟠纹大椅,视线掠过下首那些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缝里的汉臣,最后落在几位满洲旗主贝勒的脸上。
——砰!
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突然将手中的茶碗,往案几上重重一顿,瓷碗与硬木相撞..汤水四溅。
“摄政王!当初力主大军南下,信誓旦旦说‘三月即可平定江南’的,可是您!如今怎样?镶红旗建制都快打没了,尼堪贝勒血洒沙场!
您亲自统领的两白旗,更是一战就折损了三万精锐!这滔天的责任,您说该当如何?!”谭泰语气如殿外呼啸的北风,带着毫不留情的质问,
他话音未落,镶白旗的参领赫舍里便已出列,他脸色惨白声音发颤:“我豫亲王!镶白旗的旗主,先帝亲封的和硕豫亲王,至今生死不明!
当初是您力主让他独当一面,统领大军深入山东!如今……如今您就给我们镶白旗上下,数万子弟这么一个交代吗?!”
“赫舍里!慎言!”正白旗都统阿山立刻厉声喝止,他是多尔衮的心腹,眼角余光见主子手背上的青筋,已然暴起。
这时,一直沉默的郑亲王济尔哈朗,轻咳一声,叹道:“本王听闻,南蛮子在归德城下,连镶红旗的织金龙纛都缴了去。
……太祖皇帝当年在赫图阿拉立旗时曾言,‘旗在人在,旗亡人亡’,如今这龙纛落入敌手,尼堪贝勒又……唉,我等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他这番话看似感慨,实则将“损兵折将”、“辱没祖旗”的罪名,再次扣在此次南征的决策者头上。
殿内气氛瞬间更加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多尔衮,看他如何应对这汹涌的责难。
蓦然,侍卫疾步入内:英亲王到!
阿济格拄着拐杖踉跄进殿,左腿因湖广某人一箭,如今瘸得厉害,每到阴寒天气便痛不欲生。
只见他径直走到多尔衮面前,怒斥:老十四,多铎是你亲弟弟。现在人在南蛮子手里,你就坐在这里喝茶?
谁料,多尔衮眼皮微抬,呛声道:五哥腿脚不便,好生休养才是。
我再不来,八旗家底都要被你败光了!阿济格将拐杖重重砸在地上。
当初父汗说过,女真满万不可敌,现在倒好,一波波往南蛮子刀口上送!
谭泰阴恻恻插话:听说南边那个李嗣炎,正在南京筹备登基,要是真让他祭天称帝......
他故意顿了顿,咱们这些人的脑袋,怕是要挂在南京城头示众了。
阿济格冷笑:听见没有?人家都要称帝了!你这位摄政王倒是稳当。
多尔衮缓缓放下茶盏:五哥既然这么挂念多铎,明日就带本部人马去南京救他如何?
殿内霎时死寂。阿济格瘸着腿连退两步,脸色煞白。
这时范文程跪倒在地:奴才冒死进言!如今当务之急,是保住关外龙兴之地。不如......
狗奴才!这里轮得到你说话?阿济格一拐杖扫过去,差点将这位三朝老人打得满头包。
都闹够了?多尔衮突然拍案而起,茶盏震得叮当乱响,他环视众人愤怒不已,这都什么时候就想着倒算自己?
你们想算账的,也得等打退了南蛮子,本王陪你们慢慢算!
一时间,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奴才,恳请王爷们早作决断,李嗣炎在南京称帝已成定局,届时必举北伐,当务之急,是立即着手三事。
范文程额头紧贴地砖,他范家早已与满清同生共死。
范先生请讲。多尔衮不像其他满人看不起汉人,对于这个老臣他一直很倚仗尊重。
从后金时期起,满清不少战略上的布局,都是出自他之手。
范文程略抬起头,目光谨慎地看向众人,缓缓道:摄政王殿下,如今当速命山西驻军,毁掉潼关至黄河的所有渡口,还要将关内八旗家眷分批撤回盛京,最后派人联络科尔沁部,许以漠南草场请他们出兵牵制。
闻言,阿济格不干了,拐杖仍悬在半空冷笑道:说得轻巧!放弃中原?你这奴才安的什么心?
王爷明鉴,此刻若再不决断,等南军渡过黄河,恐怕连退守关外都难了。范文程语气决绝,即便顶撞这位失势的和硕郡王。
听到范文程说要退出中原,多尔衮颓然坐回椅中,摆摆手道:谭泰,你正黄旗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谭泰一愣,不情愿地答道:能立即调动的...不足八千。
旋即,他转向正白旗都统,阿山,你那边呢?
能战的...约摸六千。阿山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多尔衮突然冷笑:也就是说,两黄旗两白旗加起来,还凑不出两万人?
他环视众人,既然诸位都觉得该打,那就请谭泰率正黄旗为前锋,阿山的正白旗策应,明日开赴黄河布防。
谭泰脸色骤变:摄政王!这...
多尔衮打断他,面色不善道:怎么?方才不是还要追究责任吗?如今责任就在眼前,要么按范文程说的有序撤退,要么就请谭泰大人,亲自去会会那李嗣炎。
济尔哈朗适时开口:摄政王息怒,范文程所言虽不中听,但确是老成谋国之言,不如这样:先令各地驻军毁桥毁路,同时派人联络蒙古诸部,若形势继续恶化,再行东迁也不迟。
殿内陷入沉默,只听得见炭火噼啪作响。
良久,多尔衮终于缓缓点头,叹道:就依郑亲王,不过...今日殿上所言,若有一字外传,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众人纷纷低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