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赵天雄那一声泣血般的“恭迎少主归位”之中。
大殿内的厮杀声、嘶吼声、哭嚎声似乎都退得很远,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跪在血泊之中,额头抵着冰冷金砖,浑身颤抖如同秋风落叶的老者。
他叫我…少主。
他说…臣等苦候二十年。
他说…陛下在天之灵可安。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生锈的、却沉重无比的钥匙,狠狠捅进我记忆深处那扇被黄粱引和岁月尘封的大门,粗暴地试图将其撬开。门后是汹涌的黑暗和破碎的闪光,是硝烟的味道,是绝望的呐喊,是一个模糊却威严的身影…是我不敢触碰、甚至不敢承认的过去。
嬴玄隰。
陛下。
臣子。
这些词汇所代表的重量,如同山岳般压在我的肩上,几乎要将刚刚爆发出力量的身体压垮。右臂的金纹依旧灼热,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我的心口和脸颊蔓延,带来力量和改变的同时,也带来一种陌生的、几乎要将“沈砚”吞噬掉的暴戾和威严。
我是谁?
我到底是谁?
是那个在六扇门查案、会因冷月一个眼神而心绪不宁的副指挥使沈砚?
还是这个被宿敌称为侄儿、被老仆跪迎为少主的…前朝余孽嬴玄隰?
剧烈的认知冲突让我的头颅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握着的墨刃变得无比沉重,刀身上那沸腾的鎏金火焰明灭不定,映照着我同样明灭不定的内心。
“呵…”一声轻蔑的冷笑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是赵胤。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袍袖,看着跪地的赵天雄,又看看僵在原地的我,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嘲讽的弧度。
“真是主仆情深的感人场面啊,赵天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二十年了,像条见不得光的老狗一样东躲西藏,就为了等这么一个连自己是谁都需要别人来提醒的废物?你们嬴氏还真是养了一群好忠犬,可惜,跟的主人太不中用了。”
他的话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我和赵天雄的心上。
赵天雄猛地抬起头,额上的鲜血混着泪水淌进他花白的胡须,他怒视着赵胤,那双原本充满激动和臣服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仇恨:“赵胤!你这窃国逆贼!背主家奴!当年若不是陛下仁厚,念在同宗之情…”
“闭嘴!”赵胤厉声打断他,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仁厚?呵!这天下,从来就是能者居之!他嬴氏坐得,我赵氏为何坐不得?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如今,我才是王!而他,”他猛地指向我,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还有你们这些冥顽不灵的老狗,都只是寇!是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他的话语嚣张而恶毒,试图彻底击垮我们的意志。
但奇怪的是,他这番话,反而像是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我脑海中那混乱的漩涡。
是的,成王败寇。
无论我是沈砚还是嬴玄隰,无论过去如何,现在的事实就是,赵胤是掌控一切的猎人,而我们,是他砧板上的鱼肉。区别只在于,是被当作无名的鱼肉切碎,还是顶着前朝余孽的名头被切碎。
求生,复仇…这些最原始的欲望,在这一刻压过了身份认同的迷茫。
我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赵天雄身上。他依旧跪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赵胤的眼神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当他转回目光看向我时,那刻骨的仇恨又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丝…恳求?
他在恳求什么?恳求我承认那个身份?恳求我带领他们?恳求我…复仇?
“赵…天雄?”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尝试着叫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与落鹰峡的惨烈、与那半块螭吻兵符、与此刻他跪地的身影联系在一起。
听到我叫他的名字,赵天雄浑身剧震,仿佛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仙乐,他再次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哽咽:“老奴…老奴在!少主!老奴…终于找到您了!”
“起来。”我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命令口吻,那似乎是属于“嬴玄隰”的本能,“现在不是跪的时候。”
赵天雄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伤势实在太重,一个踉跄又差点摔倒。旁边两名同样浴血奋战、显然是跟着他一起杀过来的黑衣死士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他。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也同样充满了激动、敬畏和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狂热。
“少主!” “参见少主!” 他们低声喊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兀。上一秒我还是孤身奋战、身份被揭穿的“沈砚”,下一秒就突然多了几个誓死效忠的“旧部”。这种转变让我极度不适,却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在这冰冷绝望的境地中,悄然流过我的心间。
我不是…一个人?
赵胤冷眼看着我们这边“主仆相认”的戏码,嗤笑一声:“真是无聊。赵天雄,你以为找到他这个正主,就能改变什么?不过是多几个陪葬的罢了。”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周围那些原本因我们气势碰撞而有些畏缩不前的蛊人,眼中红芒再次大盛,变得更加狂躁,开始重新向我们逼近。而更远处,那些明显保持着清醒、身着摄政王亲卫服饰的高手,也纷纷亮出兵刃,锁定了我们,杀气凛然。
形势瞬间再次变得极其危险。
“少主小心!”赵天雄急声道,挣扎着想要挡在我身前,“这些蛊人悍不畏死,力大无穷,而且那赵胤老贼…”
“我知道。”我打断他,目光扫过周围逼近的敌人,右臂的金纹再次明亮起来,那股暴戾的力量重新开始充盈四肢百骸。虽然身份依旧混乱,但目标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活下去,带着冷月活下去,然后…让赵胤付出代价!
“你们…”我看向赵天雄和他身边那几名死士,快速问道,“还能战吗?”我的目光扫过他们身上狰狞的伤口。
“能!”赵天雄毫不犹豫地回答,哪怕他站都站不稳,“为少主效死,万死不辞!”他身边的死士们也齐齐低吼,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决然的战意。
“好。”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墨刃再次扬起,刀尖指向赵胤,“替我挡住周围的杂兵。他…”我的声音冰冷,充满了刻骨的杀意,“交给我。”
无论我是谁,有些债,必须亲手讨还!
赵天雄闻言,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死士,捡起地上那柄卷刃的腰刀,嘶吼道:“秦族铁卫!护佑少主!杀——!”
“杀——!”那几名死士也随之发出怒吼,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迎向周围潮水般涌来的蛊人和亲卫!
战端再起!而且更加惨烈!
赵天雄等人显然精通合击之术,且战斗经验极其丰富,虽然人数极少,又个个带伤,却硬生生结成一个简陋却坚韧的阵势,将我身后和侧翼护住,抵挡着数倍于己的敌人,用身体和生命为我开辟出一条通往赵胤的通道!
血肉横飞,怒吼与惨叫不绝于耳。
我没有回头去看那惨烈的景象,我知道,每一点迟疑都是对他们用生命创造的战机的浪费。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前方的赵胤,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愤怒与迷茫,都凝聚在了这一刀之上!
脚下的金砖轰然炸裂!
我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血幕的金黑色闪电,再次冲向赵胤!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被揭穿身份的暴怒,而是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刚刚被迫接受的责任和…仇恨!
“赵胤!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