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染坊的地下通道,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老鼠窸窣逃窜的声响。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和脚下偶尔踩到碎石的细微动静打破死寂。冷月伏在我背上,她的重量很轻,那份冰寒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透过层层衣料,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骨髓,不断提醒着我时间的紧迫和希望的渺茫。
根据赵天雄那潦草却精准的地图,这通道应该直通皇城西侧一处早已废弃的浣衣局杂院。每一步我都走得极其小心,精神力高度集中,感知着前方任何一丝异常。墨刃的刀柄被我握得温热,右臂衣袖下的金纹安分了些,但那份蠢蠢欲动的灼热感从未真正消失,像是一头被强行按捺的凶兽,对前方那汇聚了庞大而污秽龙气的地方既厌恶又渴望。
“咳…”背上的冷月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咳嗽,带着冰碴摩擦的嘶哑声。
我立刻停下脚步,侧过头低声问:“醒了?感觉怎么样?”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有些闷。
她没有立刻回答,缓了几息,才气息微弱地开口,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到…哪儿了?”
“快出通道了,上面应该是浣衣局的废院。”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不想让她听出我的紧绷,“外面就是皇城。宴席,应该快要开始了。”
“…放我下来…”她轻声要求,“…这样…太显眼…”
我知道她说得对。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城里寸步难行。但我更担心她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能撑住?”我犹豫着,慢慢将她从背上放下,手臂却依旧环着她的肩,支撑着她大部分体重。她的身体软得厉害,像一捧即将融化的雪,靠在我身上,冷意透衣而入。
她试图站稳,双腿却不住地颤抖,只能依靠着我。她抬起头,兜帽下滑,露出那张苍白得惊人的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变得冰凉。
“看来…高估自己了…”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疼,“…这‘特质稳定术’…怕是撑不了多久…”
“别说话,节省体力。”我打断她,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一些那该死的寒冷,尽管收效甚微,“计划不变。我混进侍从队伍,你…委屈一下,扮作病弱的宗室女眷,我会让‘内应’安排你就近入席观察。”
这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能同时潜入宴会核心区域的办法。赵天雄用最后的人脉和资源,打通了两个关键环节:一个负责调度宴会侍从的小太监,一个管理偏殿杂事的年老女官。
她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反对。她总是这样,在生死关头,理智永远凌驾于个人感受之上。
“…血玉簪…”她忽然提醒道,手艰难地摸向腰间,将那枚裂纹遍布、光芒黯淡的簪子递给我,“…拿着…或许…能感应到…不寻常的东西…赵胤身上…那东西…很邪…”
我接过簪子,入手一片冰寒,甚至比她的手更冷。簪身那些细密的裂纹,像是在无声诉说着之前在金殿上的惨烈付出。我将它小心收入内袋,贴近《天工秘卷》放着。两件古老之物靠在一起,似乎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共鸣,一股清凉与一股阴邪相互抵触又奇异交织,让我胸口气息微微一滞。
“我知道。”我沉声道,“你也一样,一旦发现任何不适,立刻想办法示警,离开那里。你的安全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再谋。”
她抬眼看了看我,那双总是清冷锐利的眸子此刻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却依旧带着洞察一切的微光:“…你也是…沈砚…或者说…嬴玄隰…”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疑问,只是一种平静的确认,“…你的状态…并不比我好多少…那蛊母…它在影响你…”
我的心猛地一缩。她果然察觉了。容貌的变化可以遮掩,但眼神、气质、还有那不受控制偶尔流露出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威严与暴戾,瞒不过她。
“我知道。”我再次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被这该死的命运裹挟着,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但现在,我们没时间探讨这个。活下去,才能弄明白这一切。”
她不再说话,只是将身体的重量更放心地交付给我。
通道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我按照地图旁的标注,在右侧墙壁第三块松动的砖后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机关。轻轻一按,栅栏发出沉闷的“咔哒”声,缓缓向内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外面是更浓重的夜色和荒废庭院的萧条景象。残破的纱幔在夜风中飘荡,像是幽灵的舞蹈。我将冷月半抱半扶地带出通道,迅速隐在一丛枯死的花木后。
很快,一个穿着低等太监服饰、面容稚嫩却眼神惊惶的小个子顺着墙根溜了过来,看到我们,明显松了口气,压低声音急促道:“可是…可是赵爷安排的人?”
“是我。”我低声道,将半块螭吻兵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小太监看到兵符,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奴才小栗子,负责西偏殿这边的茶水传递。这位…姑娘?”他看向我怀里面无血色、几乎站立不稳的冷月,吓了一跳。
“这是我家小姐,体弱畏寒,需就近歇息观察。”我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道,“李嬷嬷那边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小栗子忙不迭点头,“李嬷嬷在偏殿南角找了个安静位置,说是远宗的一位小姐,受了风寒,特许在一旁歇息观摩。宴席马上就要开了,各路人马杂乱,正好混进去。只是…”他犹豫地看了冷月一眼,“这位小姐这般模样,能撑住吗?要不要奴才…”
“不必。”我打断他,将冷月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依旧扶着她,“你只需带我们到地方,之后便去做你该做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明白吗?”
小栗子被我看了一眼,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明白,明白!奴才这就带路。”
他弓着腰,在前面引路,专挑灯光昏暗、人迹罕至的小径走。冷月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每一步都走得踉跄。我半扶半抱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和那顽强不肯熄灭的微弱生机。
“再坚持一下。”我在她耳边低语,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啰嗦…”她闭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气息喷在我颈侧,冰得吓人。
穿过几重荒废的院落,隐约的丝竹声和喧哗声渐渐清晰起来。灯火通明处,便是今夜的血肉盛宴之所。小栗子将我们引到一处偏僻的宫墙拐角,一个穿着体面些的老嬷嬷早已等在那里,面容刻板,眼神却透着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想必就是李嬷嬷。
“人带来了?”李嬷嬷扫了我们一眼,目光在冷月脸上停留片刻,皱了皱眉,却没多问,只是对小栗子挥挥手,“你快去前头忙吧,别误了时辰。”
小栗子如蒙大赦,赶紧溜了。
李嬷嬷这才看向我们,叹了口气:“赵爷于我有恩,这次…老婆子我豁出去了。姑娘这模样…唉,跟我来吧,位置偏僻,但视角尚可。只是…”她压低了声音,“今晚上头吩咐得奇怪,守卫调换了好几拨,都是生面孔,眼神…看着都瘆人。你们自己千万小心。”
“多谢嬷嬷。”我沉声道谢,将一小锭银子塞进她手里。
李嬷嬷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了,低声道:“走吧,宴席快开始了。”
她领着我们,从一道侧门进入了一座偏殿。殿内比外面暖和些,也安排了席位,但坐的大多是些地位不高的宗室远亲或女眷。空气里混杂着脂粉香、酒香和一种莫名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李嬷嬷将我们引到最角落的一处软榻旁,这里靠近柱子,灯光昏暗,又有纱幔半遮,确实不易引人注意。
我将冷月小心地安置在软榻上,为她拢好兜帽,确保那张过于苍白的脸被阴影遮盖大半。
“拿着这个,”我悄无声息地将一枚小巧的哨子塞进她冰冷的手心,“用力吹响,我一定能听见。”这是六扇门用来紧急联络的暗哨,声音尖锐特殊。
她的手指动了一下,握住了哨子,极轻地点了下头。
“等我回来。”我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挤出这四个字。
她没应声,只是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已耗尽。但那紧握着哨子的手,显示着她并未放弃。
我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跟着李嬷嬷快步离开偏殿。接下来,该我上场了。
李嬷嬷将我带到侍从们聚集等候的后殿区域,那里熙熙攘攘,无数太监宫女端着酒水菜肴穿梭忙碌。她低声对一个看似管事的大太监耳语了几句,又塞了点东西,那大太监不耐烦地挥挥手,指了指旁边一堆侍从服饰:“赶紧换上,顶上西边第三列缺的那个!手脚麻利点!”
我混入人群,飞快地套上一件略显宽大的太监服饰,压低帽檐,端起一个沉甸甸的银质酒壶,垂首站入等待传唤的队伍中。
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绝望的紧迫感。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试图望向偏殿那个角落。
冷月,撑住。
盛宴,即将开场。而猎物与猎人的身份,早已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