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京城六扇门总舵·沈砚居所
寅时初刻,京城还未从沉睡中完全苏醒。六扇门总舵深处的偏院,却已透出一窗昏黄的光。
沈砚的居所不大,一明两暗的格局,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外间只一桌两椅,一个堆满卷宗的榆木书架;里间一张硬板床,一副盥洗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旧纸味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创药膏的苦涩气息。
他坐在外间桌前,身上只随意披了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直裰,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眼底的倦色。桌上铺满了从青州带回的案卷副本,纸张散乱,有些地方被他用朱笔圈点批注,密密麻麻如蛛网。
烛火跳跃,将他微微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清。
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轻响。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眼前的文字上,而是虚虚地望着烛火,瞳孔深处映着两点摇曳的光,思绪早已飘远。
白日里在紫檀堂复命的情景,一遍遍在脑中回放。
雷震那双如鹰隼般锐利、又沉淀着复杂痛楚的眼睛,仿佛仍钉在他身上。“赵天雄……”“莫要重蹈他的覆辙……” 那沉重的告诫,混合着紫檀木冰冷的香气,至今还萦绕在鼻端,压在心头。
师父……
沈砚闭了闭眼,试图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抓住那个模糊的影子。脾气古怪,要求严苛,练功时稍不用心,戒尺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可偶尔,在某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那布满老茧、握惯了铁尺锁链的大手,也会笨拙地揉揉他的头顶,塞给他一块不知从哪买来的、甜得发腻的桂花糖。
更多的时候,是师父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对着夜空沉默的背影,像一座孤峭的石峰,承受着无人知晓的风雪。
直到姑苏……那场染红了记忆的血雨腥风。
沈砚猛地睁开眼,胸口传来一阵窒闷的钝痛。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右臂内侧。隔着粗糙的布料,也能感觉到那潜藏的金纹,此刻正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清晰的、仿佛血脉搏动般的灼热感。
自从青州案了结,这东西……似乎愈发“活跃”了。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并排放在桌上烛光最亮处。
左边,是那角从千面狐脸上挑下的、染血的惨白面具碎片。边缘参差,触手冰凉坚硬,非金非玉,对着光仔细看,能瞧见断裂处有极其细微、繁复的刻痕,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又像扭曲的虫篆。沈砚用指尖缓缓描摹着那些刻痕,眉头紧锁。这种工艺,这种材质……绝非江湖常见之物。无梦楼的底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诡谲。
右边,是一张泛黄起毛的薄纸——白芷交给他的、孙济世遗留的药方笺。上面以工整的小楷,详细记录着“金蚕蛊共生体”脉象特征,以及一套以药浴、金针为主,辅以特定呼吸法门的“抑制之术”。笔迹从容笃定,是孙济世行医多年的风格无疑。
一个悬壶济世、德高望重的神医,为何会深谙南疆蛊术?还如此详尽地记录下压制“金蚕蛊母”躁动的方法?
白芷转述的那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祖父去世前三个月,曾频繁与一个手背有‘火焰刺青’的人密会……那人身形,很像忠伯。”
火焰刺青。忠伯。周文渊。无梦楼。
孙济世……难道也早已是局中之人?甚至,与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身世、与体内这诡异的“金蚕蛊母”,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沈砚觉得头疼欲裂,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将无数散乱的线头塞进他脑子里,彼此缠绕,打成死结。青州的案子看似了结,却扯出了更多、更深的迷雾。
他拿起案头冷掉的浓茶,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烦恶。
“叩、叩。”
极轻的叩窗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沈砚眼神一凛,瞬间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身体本能地绷紧,右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墨刃的刀柄。气息收敛,目光锐利如刀,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西窗。
“谁?”他压低声音,带着戒备。
窗外静了一瞬,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些许紧张的女声:“沈……沈大人,是我,白芷。”
沈砚微怔,旋即松了口气,但警惕未消。他无声起身,走到窗边,并未立刻开窗,而是侧耳细听片刻,确认窗外只有一人细微的呼吸声,这才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
料峭的晨风立刻钻了进来,带着露水的湿气。
窗外站着果然是白芷。她似乎是一路小跑而来,气息微促,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披风,发髻有些松散,几缕乌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一双杏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惊惶、急切,还有一丝找到依靠后的脆弱。
“白芷姑娘?”沈砚蹙眉,迅速扫视她身后寂静的庭院,“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他侧身让开,“先进来,外面冷。”
白芷咬了咬下唇,点点头,有些笨拙地从窗户缝隙中挤了进来。动作间,披风带倒了窗台上一小盆半枯的兰草,她慌忙想去扶,沈砚已先一步伸手接住,随手放回原位。
“对、对不起……”白芷脸更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鹿。
“无妨。”沈砚关上窗,阻断了寒风。转身见她仍僵立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慢慢说,别急。”
他的声音不算温柔,却有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白芷深吸一口气,依言坐下,将怀里的小布包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沈大人,我……我昨夜整理祖父书房最后一批遗物,在一个放陈年脉案的樟木箱子底层,发现了这个。”她的声音仍带着细微的颤抖,但已努力平复,“箱子有夹层,很隐蔽,我是不小心碰掉了箱底一块活动的木板才发现的。”
沈砚目光落在布包上,没有立刻去动:“是什么?”
“是……几封书信。还有,一本薄薄的札记。”白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笔迹……是祖父的。但内容……我、我从未听祖父提起过。”
沈砚心头一动,解开布包。里面是三四封已经发黄的信笺,以及一本以青布为封、线装的小册子。他先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展开。
信纸是普通的竹纸,墨迹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晕染。开篇并无称谓,直接便是正文:
“金蚕异蛊,以王血为饲,可通幽冥,可续残命。然蛊母暴烈,噬主反伤,每逢月晦或心神激荡,便有焚心灼脉之虞。吾遍寻古籍,访南疆遗老,得此‘定魄安神’之法,或可暂缓其苦。然此乃饮鸩止渴,根植血脉,终难拔除。饲主之子,承其血脉,亦承其蛊,宿命轮回,悲乎?”
落款处,只有一个简单的印记,形似药杵捣臼,正是孙济世常用的私印。
沈砚的手指捏着信纸边缘,微微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饲主之子……承其血脉,亦承其蛊……
这说的……难道就是自己?!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迅速翻开那本青布札记。里面记录得更为详细,像是孙济世的研究手稿。前半部分是关于“金蚕蛊”的种种传说、培育法门、特性记录,夹杂着许多艰深晦涩的南疆巫医术语。后半部分,则详细记述了他如何为“一位贵人”诊治“蛊母躁动”之症,如何尝试各种药方针法,记录每次用药后的脉象变化、症状缓解或加重的情况。
在札记的最后一页,笔迹略显潦草,墨色也比前面深,似乎是近期所写:
“近日心神不宁,总觉暗处有眼。‘火纹’之人又至,催问‘王血近况’。吾以‘药石罔效’搪塞,然其似有疑。此蛊牵连甚深,恐涉前朝秘辛、宫廷阴私。吾一生行医,只愿救人,不欲卷入此等漩涡。然知秘者危,骑虎难下。若有不测……芷儿年幼,万望无辜。后来者若见此札,须知:蛊母之源,在‘陨星’之夜;解蛊之钥,或藏‘姑苏’旧地。慎之!慎之!”
“陨星”之夜!姑苏!
沈砚的呼吸骤然急促。这两个词,像两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最混乱、最疼痛的锁孔!眼前瞬间闪过破碎的画面: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纷乱的人影、还有……一双将他死死护在怀里、染血却温暖的手……
“沈大人?沈大人!”白芷带着哭腔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沈砚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额角已布满冷汗,握着札记的手背青筋暴起。他闭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悸动与晕眩。
“我没事。”他声音沙哑,放下札记,看向白芷,目光复杂,“这些……你祖父从未向你提起?”
白芷用力摇头,眼圈已经红了:“没有!一个字都没有!祖父他只教我医术,说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他怎么会……怎么会和这些可怕的蛊术、还有那些神秘的人有牵连?”她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手背上,“我看到这些,心里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该相信谁,该找谁……只能想到你,沈大人。”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沈砚,里面有依赖,有困惑,有被至亲之人隐瞒背叛的伤痛:“沈大人,我祖父他……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留下的这些……又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沈砚无法回答。
他看着眼前这个单纯善良、一心济世的姑娘,突然感到一种沉重的无力。孙济世是好人吗?他救治了无数百姓,德行受青州称颂。可他暗中研究蛊术,与手背火焰刺青的神秘人来往,甚至可能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世与蛊母之秘……他在这盘巨大的棋局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你祖父……”沈砚斟酌着词句,声音放缓,“或许有他的苦衷。这世道,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他留下这些,也许……正是想给后来者,留下一点线索,一点警示。”
他拿起那本札记,指着最后那句“解蛊之钥,或藏‘姑苏’旧地”:“你看这里。你祖父最后,可能也在寻找解决之道。只是……”
只是来不及了。孙济世死了,死在了无梦楼的灭口之下。
这句话,沈砚没有说出口。但白芷显然明白了。她捂住嘴,无声地哽咽起来,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
沈砚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那角面具碎片,与札记并排放置。烛光下,泛黄的纸张与染血的惨白碎片形成诡异的对比。
“白芷姑娘,谢谢你信任我,把这些交给我。”沈砚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郑重,“这些东西,很可能关联着一桩极大的隐秘,也关系到我自身的一些……谜团。我会仔细查下去。但此事凶险,远超青州案。你知道了这些,可能也会被卷入危险。”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的建议是,从今天起,你暂时离开京城,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比如你母亲老家,或是可靠的亲友处,避一避风头。对外就说……回乡探亲,或云游行医。等风波过去,再作打算。”
白芷止住哭泣,抬起泪眼看他。沈砚的神情认真而严肃,没有半分敷衍或轻视,是在真切地为她的安危考量。这份尊重与关切,让她冰凉的心底生出一丝暖意。
她擦干眼泪,努力坐直身体,摇了摇头:“不,沈大人。我不想躲。”
“白芷……”
“祖父一生救人,若他最后真的卷入是非,留下这些线索,那作为他的孙女,我有责任弄明白真相。”白芷的声音还带着鼻音,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而且,我是医者。这札记里关于蛊毒、关于药理的记载,或许将来能帮上忙。沈大人,你们查案需要面对各种伤势毒物,我……我可以跟着你们,做随行的医师。”
她越说越快,像是怕被拒绝:“我不怕危险!在青州,我也经历过一些了……我可以帮忙煎药治伤,辨识毒物,我……我不会拖后腿的!”
看着女孩眼中燃烧的、混合着悲伤与勇气的光芒,沈砚一时语塞。他想起青州时,她颤抖着手打开暗格的模样,想起她鼓起勇气指出药方问题的瞬间。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内心有着不输男子的韧劲。
“此事非同小可,我需要……”
“沈砚。”一个清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打断了沈砚的话。
门被轻轻推开,冷月走了进来。她已换上了日常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披风,乌发一丝不苟地束成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丽的容颜。许是来得匆忙,颊边带着一丝被晨风扑出的微红,气息却依旧平稳。
她的目光在屋内扫过,先落在沈砚身上,见他只着单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看到桌上散乱的卷宗、信札、面具碎片,以及坐在一旁眼圈通红、神情激动的白芷。
“冷姐姐……”白芷连忙起身,有些局促。
冷月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落回沈砚脸上:“雷大人急召,即刻前往紫檀堂。”
她的语气是一贯的平静简洁,但沈砚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
“现在?”沈砚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沉黑的天色。寅时正,正是最夜深人静的时刻。雷震此刻急召,必有极其紧要之事。
“嗯。”冷月点头,视线扫过桌上孙济世的札记和面具碎片,“带上你觉得必要的东西。”
沈砚心念电转,瞬间将几份最重要的信札、札记关键几页的抄本,连同面具碎片迅速收进一个防水的皮囊,塞入怀中。动作利落,毫无拖沓。
“白芷姑娘,”他转身,看着白芷,语气不容置疑,“你刚才的提议,我知道了。但眼下情况不明,你先按我说的,立刻收拾必要之物,天亮后立刻离开京城,找个安全地方落脚。之后如何,我会设法联系你。记住,此事对任何人都不许再提,包括济世堂旧人。”
他的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压迫感。白芷张了张嘴,在他不容反驳的目光下,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我……我知道了。沈大人,冷姐姐,你们……千万小心。”
沈砚不再多言,与冷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转身,快步走出房间,身影迅速融入门外尚未散尽的浓黑夜色之中。
白芷独自站在烛光摇曳的屋内,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桌上祖父留下的、已空了的布包,慢慢握紧了拳头。晨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吹入,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而此刻,紫檀堂的方向,如同巨兽蛰伏,等待着即将被命运之潮推入其中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