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悬在青州城西的荒山上空。
清剿行动从戌时开始,持续了两个时辰。周文渊虽死,其党羽与无梦楼残部却仍在负隅顽抗。城西这片废弃的砖窑厂,是最后一个据点。
战斗已近尾声。砖窑厂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垂死哀嚎声混杂在一起,在冬夜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厉。六扇门捕快与青州府兵正逐屋清剿残敌,不时有黑影从暗处窜出,作困兽之斗。
沈砚率一队捕快清理东侧厂房。他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按在墨刃刀柄上,玄青官服的下摆已被血污和烟灰染得辨不出本色。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照亮他紧抿的唇和锐利的眼。
“沈头儿,这边清理完了!”年轻的捕快王虎从一间破屋中钻出,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已有了几分老练。
沈砚点头:“去支援西侧。小心暗箭。”
王虎应声,带着两人朝西侧跑去。沈砚正要跟上,眼角余光却瞥见厂房深处——那间最大的窑洞门口,似乎有个影子闪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示意身后捕快警戒,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朝窑洞摸去。
窑洞内漆黑一片,只有洞口透进些微火光。沈砚屏息凝神,踏步入内。火把的光照亮洞壁,上面还残留着烧砖的烟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土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忽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沈砚猛地转身,火把的光照亮一张狰狞的脸——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左颊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正是周文渊麾下的死士头目,绰号“疤面狼”。他手中握着一把淬毒的短弩,弩箭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去死吧!”疤面狼狞笑,扣动扳机。
弩箭破空而来,直射沈砚面门!
电光石火间,沈砚来不及拔刀,只能侧身闪避。弩箭擦着他左臂飞过,“嗤”的一声轻响,官服袖子被划开一道口子。他顺势拔刀,墨刃出鞘,刀光如瀑斩向疤面狼。
疤面狼也是悍勇,竟不闪避,反手抽出腰间短刀,迎了上来。两人在狭小的窑洞中交手,刀光纵横,火星四溅。疤面狼武功不弱,刀法狠辣,招招夺命。沈砚却胜在身法灵活,墨刃刀走轻灵,以巧破力。
十招过后,疤面狼渐露疲态。沈砚看准机会,一刀挑飞他手中短刀,刀尖抵在他咽喉:“降不降?”
疤面狼惨笑:“降?老子手上人命十几条,横竖是个死——”话音未落,他忽然张口,一道乌光从口中射出!
沈砚早有防备,侧头躲过,那乌光钉在洞壁上,竟是一只淬毒袖箭。他手腕一沉,刀锋就要划下——
“沈头儿小心!”洞口传来王虎的惊呼。
几乎同时,窑洞深处的阴影里,又一个黑影暴起,手中长刀直劈沈砚后背!
沈砚若要杀疤面狼,这一刀就避不开;若要躲这一刀,疤面狼就有机会反击。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选择——
墨刃刀锋一转,没有划向疤面狼咽喉,而是斩向身后偷袭者。同时,他左脚踢出,正中疤面狼小腹,将他踹飞出去。
“当”的一声,墨刃与长刀相撞,火星迸溅。偷袭者被震退两步,沈砚也借力转身,正要追击,却觉左臂一麻。
他低头看去,刚才被弩箭划破的袖口处,皮肉已经乌黑肿胀,伤口边缘渗出暗紫色的血——那弩箭上果然淬了毒,虽然只是擦伤,毒性却已侵入。
就这么一滞的工夫,疤面狼和那偷袭者已趁机逃出窑洞,消失在夜色中。
“追!”沈砚咬牙,提刀就要追出去。
“沈头儿,你的手!”王虎冲进来,看到沈砚左臂的伤势,脸色大变。
“没事,小伤。”沈砚说着,却觉得整条左臂越来越麻,像有无数细针在刺。他咬紧牙关,强撑着走出窑洞,对赶来的捕快下令:“分三路追,他们跑不远……”
话没说完,眼前忽然一黑。
“沈头儿!”王虎惊叫,一把扶住他。
沈砚晃了晃头,眼前恢复清明,可左臂的麻木已蔓延到肩膀,心跳也开始变得紊乱。他深吸一口气,用右手按住左臂伤口上方:“送我回营……找军医……”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软倒下去。
再醒来时,已是子夜。
沈砚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军帐顶部的帆布,被帐内的灯火映成暖黄色。左臂传来火辣辣的痛,他侧头看去,伤口已被处理过,包扎得严严实实,但整条手臂仍肿胀发黑,像是随时会爆开。
帐篷里很安静,只有炭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空气中有药味,还有……一丝很淡的、他熟悉的冷香。
他缓缓转头。
冷月就坐在榻边的木凳上。
她脱了官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外罩一件深青色棉袍,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一个小瓷瓶,侧脸在灯下显得柔和,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烛火在她脸上跳动,照亮她微蹙的眉头,紧抿的唇线,还有额角细密的汗珠。
沈砚静静看着她,一时竟忘了伤口的痛。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冷月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慌乱,随即恢复平静。
“醒了?”她放下瓷瓶,声音有些沙哑,“感觉如何?”
“还……还好。”沈砚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就是……有点渴。”
冷月起身,走到帐中小桌旁,倒了杯温水。她走回榻边,没有递给他,而是侧身在榻沿坐下,一手轻轻托起他的头,一手将水杯送到他唇边。
动作很自然,自然得让沈砚怔住了。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喉结动了动,乖乖低头喝水。
水温正好,不烫不凉,缓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沈砚喝得很慢,冷月也不催促,就这么托着他,等他喝完。
一杯水尽,她放下杯子,却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用指尖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她的手指很凉,触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阵舒适的清凉。
“还在发烧。”她低声说,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军医说,那毒名叫‘蝎尾青’,毒性虽不致命,但会让人高烧不退,伤口溃烂。若处理不当,这条手臂……可能会废。”
她说得很平静,可沈砚却从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后怕。
“不会废的。”他轻声说,想给她一个笑容,却因疼痛扯了扯嘴角,“我命硬,阎王爷不收。”
冷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起身去取药。她端来一个木托盘,上面摆着药碗、药膏、干净的纱布。她又重新坐下,这次离得更近了些。
“我要给你换药。”她说,声音很轻,“会疼,忍着点。”
沈砚点头。
冷月先解开旧绷带。动作很轻,可当纱布触到伤口时,沈砚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化脓,泛着暗绿色,散发出淡淡的腥臭。
冷月的手顿了顿,指尖微微颤抖。但她很快稳住了,用温水清洗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她俯身时,长发从肩头滑落,几缕发丝扫过沈砚的手臂,带来一阵酥麻。
“这毒……”沈砚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你会解?”
“以前在六扇门密档里见过。”冷月没有抬头,专心清洗伤口,“蝎尾青,产自南疆,需用七种药材配制的‘清心散’外敷内服。军医那里只有五种,缺的两味……”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让赵四连夜回城,从济世堂的封存货里找。”
沈砚一怔:“济世堂不是已经查封了?”
“所以是‘找’,不是‘取’。”冷月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赵四撬了锁,天亮前会把药材补回去。杨大人明日才走,不会知道。”
沈砚看着她,忽然笑了:“冷大人也会干这种……不太合规的事?”
“闭嘴。”冷月脸一红,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再说话,我就让这药疼死你。”
话虽如此,她手上的动作却更轻了。清洗完伤口,她拿起药碗,用竹签蘸了深绿色的药膏,一点一点涂在伤口上。药膏触到皮肉,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沈砚咬紧牙关,额上渗出冷汗。
冷月的手顿了顿,忽然轻声说:“疼就喊出来,这里没人听见。”
沈砚摇头,挤出一个笑:“不疼……嘶——”
药膏渗入伤口,带来更剧烈的痛楚。他整个人绷紧了,右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指节发白。
冷月忽然放下药碗,伸出左手,握住了他紧攥的右手。
她的手很小,很凉,却很有力。沈砚怔怔地看着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些。
“继续吧。”他哑声说。
冷月点头,重新拿起药碗。这一次,她一边涂药,一边轻声说话,像在分散他的注意力:“王虎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我了。你本来能杀了疤面狼,是为了救他,才被偷袭的?”
“嗯。”沈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值得吗?”冷月问,声音很轻,“疤面狼是重犯,放跑了他,后患无穷。而王虎……只是个新人。”
沈砚看着她,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辣得他眯起眼:“新人……也是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冷月沉默片刻,继续涂药。药膏渐渐覆盖了整个伤口,刺痛也慢慢转为一种灼热的麻痒。
“你总是这样。”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在嘉禾,为了救那个卖花女,差点被马车撞。在青州码头,为了掩护同僚,差点被千机弩射穿。这次又是……”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他:“沈砚,你不是铁打的。你会受伤,会中毒,会……死。”
烛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像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沈砚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担忧,后怕,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情绪。
“我知道。”他轻声说,“可若是眼睁睁看着别人死,我做不到。就像你……明明可以等援兵,却非要强攻地宫一样。”
冷月怔了怔,垂下眼睑:“那不一样。”
“一样的。”沈砚握紧她的手,“冷月,我们是一样的人。心里都烧着一把火,见不得黑暗,见不得无辜者受苦。所以……”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所以你别怪我总是冒险。就像我也从没怪过你,总是冲在最前面。”
冷月的手颤了颤。她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处理伤口。她换了新的纱布,一圈一圈,仔细包扎。动作很慢,很轻,像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包扎完毕,她却没有松开手,而是就着两人交握的姿势,静静坐着。
帐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和两人轻轻的呼吸声。帐外,风声呼啸,偶尔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良久,冷月忽然开口:“沈砚。”
“嗯?”
“我其实……很怕。”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沈砚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侧过头,看着她。
烛光下,冷月的侧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波动。
“怕什么?”沈砚问,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
“怕你受伤。”她说得很快,像压抑了很久,“怕你像今天这样,躺在这里,发着高烧,手臂乌黑。怕下一次……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也怕我自己……怕哪一天,我冲得太快,倒下了。怕那些还没查完的案子,还没伸张的冤屈,就这么……没了下文。”
沈砚静静听着。他看着冷月,这个总是在人前冷静果断、从不示弱的女子,此刻卸下所有伪装,露出内里的柔软与脆弱。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冷月。”他叫她,“看着我。”
冷月缓缓转过头。烛光映在她脸上,照亮她微红的眼眶,和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泪光。
“听我说。”沈砚的声音很稳,一字一句,“你不会倒下。因为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看着你的后背,护着你的侧翼。你想冲,我陪你冲;你想查,我陪你查。但你要答应我——”
他看着她,眼神认真得像在起誓:“别总是一个人往前冲。回头看看,我就在你身后。”
冷月的眼泪终于滑落。一滴,两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
她别过脸,想擦去眼泪,沈砚却伸出右手,用指尖轻轻拭去她颊边的泪。
“还有。”他继续说,声音温柔下来,“我也怕。怕你受伤,怕你出事,怕哪天醒来,再也看不到你这张冷脸,听不到你骂我‘油嘴滑舌’。”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疲惫,有痛楚,却也有前所未有的坚定:“所以咱们约定好——谁也别逞强,谁也别丢下谁。要冲,一起冲;要倒,也一起倒。”
冷月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地流泪,像要把这些年积压的疲惫、恐惧、孤独,全都流出来。
沈砚也不劝,只是握紧她的手,任由她哭。
不知过了多久,冷月的眼泪终于止住。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沈砚时,眼中虽然还有水光,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好。”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却重如千钧。
沈砚笑了,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药效上来了,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睡吧。”冷月轻声说,“我在这儿守着。”
她抽回手,起身将炭火盆拨得更旺些,又在沈砚榻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卷案卷,就着烛光看起来。
沈砚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看着她偶尔蹙眉思考的神情,看着她翻动卷页时纤细的手指,忽然觉得,这简陋的军帐,这疼痛的伤口,这漫长的冬夜,都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梦中,他看见冷月走在一片黑暗里,前方是无尽的迷雾。他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冷月忽然回过头,对他伸出手——
他猛地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