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六扇门分舵,后堂密室。
窗外天色已大亮,阳光透过高窗上纵横交错的木格,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切割出几块苍白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材、廉价茶叶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混合的味道,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冷月坐在一张沉重的梨木桌案后,面前摊开着从地宫染坊石室带回来的几块天蓝色布料碎片,以及几个小巧的、贴着不同标签的瓷瓶。她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色官服,发髻重新梳理得一丝不苟,遮掩了疲惫,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凝重与忧虑。
吕方,那位留守分舵、面相憨厚却眼神精明的副总捕头,垂手站在下首,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这位平日里就清冷如冰的上峰,此刻周身散发的气场更是冰寒刺骨,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雪山。
“周明慧安置好了?”冷月没有抬头,手指轻轻捻动着一块布料碎片,那独特的“天水碧”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过于鲜亮、甚至有些妖异的光泽。
“回指挥使,已经安置在绝对安全的厢房,派了信得过的女眷守着,也请了大夫开了安神的方子。”吕方连忙回答,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只是……周小姐情绪依旧很不稳定,时常惊醒,哭喊着……”他顿了顿,没敢重复那些涉及太子和周文渊的惊人之语。
冷月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凝在布料上。“城里的流言呢?”
吕方的脸色更加苦涩:“压……压不住。周别驾府上失火,人没了,这事儿太大了。市面上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仇家报复,有说是天灾意外,还有……一些更离奇的传言,牵扯到前朝鬼魂什么的。太子殿下凌晨离城,更是引得不少人猜测……”
“猜测什么?”冷月终于抬起眼,清冽的目光如同两柄冰锥,直刺吕方。
吕方喉咙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道:“猜测……是不是周别驾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太子殿下亲自来处置……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有些人私下里说,说指挥使您……您和沈副使查到了一些不该查的东西,触怒了……上头,所以沈副使才……才下落不明……”吕方的声音越来越低,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些话大逆不道,但他不敢隐瞒。
密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阳光中的尘埃在无声飞舞。
冷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按在桌案上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周文渊的死和太子的离开,看似平息了事态,实则将所有的暗流和猜忌都引到了她和失踪的沈砚身上。他们成了某些人眼中不识时务、可能引火烧身的麻烦。
“沈砚……有消息吗?”她问出了从回来后就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吕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愧色:“派出去几波弟兄了,沿着地宫出口附近的山林搜寻,也暗中查访了城内的医馆和可疑地点,都没有任何发现。沈副使他……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指挥使,沈副使当时伤得那么重,会不会……”
“他不会死。”冷月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蓝色布料,仿佛那上面有沈砚留下的讯息。“他那种祸害,命硬得很。”
吕方不敢再言,心中却是一叹。他看得出冷指挥使只是在强撑。
冷月不再理会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眼前的物证上。她拿起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凑到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极其淡雅、却隐隐带着一丝腥甜的异香钻入鼻腔。这是从地宫染坊带回来的、未经使用的“天水碧”染料原液。
她又拿起另一块布料碎片,这一块颜色稍深,似乎是被某种液体浸染过,上面除了染料的异香,还混杂着一股更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苦涩气味。这是从周明慧那件被忠伯鲜血浸染的襦裙上剪下来的。
忠伯的血……
冷月眼神一凝。她闭上眼,仔细回忆在地宫祭坛中的每一个细节。那些青铜雕像狂暴的红光,杀手们被笛声催发后的疯狂,还有沈砚臂上金痕被激发时的异状……音律,药物,还有这诡异的染料……
她猛地睁开眼,取过一盏清水,用银簪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点点那染料原液,滴入水中。清水瞬间被染上一抹瑰丽的蓝色,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变化。
她沉吟片刻,又拿起那块沾血的布料,用干净的银刀轻轻刮下一点点干涸的血痂与染料混合的粉末,同样投入另一盏清水中。这一次,清水在变蓝的同时,水面上竟然隐隐泛起了一层极其细微的、五彩斑斓的油膜,并且散发出的那股异香,似乎变得更加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力?
冷月的心猛地一沉。她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
“吕方!”
“卑职在!”
“立刻去查,青州城内,近三个月,所有购买过‘天水碧’成衣,或者定制过类似颜色衣物的女子名单!尤其是那些失踪少女所在的家庭,她们是否都拥有这类衣物!要快!”冷月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吕方虽不明所以,但见冷月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立刻领命:“是!卑职这就去办!”他转身匆匆离去。
密室内再次只剩下冷月一人。她盯着那两盏清水,眼神锐利如鹰。
药物……音律……特定颜色的衣物……筛选特定八字(阴木)的少女……寻找枫叶胎记……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这“天水碧”,恐怕不仅仅是一种染料那么简单!它很可能是一种载体,一种能够潜移默化影响穿着者心神,使其更容易被某种特定音律或药物引导、控制的媒介!无梦楼制作这种蓝衫,根本目的,是为了大规模地、隐蔽地筛选并控制那些精神力量可能比较特殊、或者身负他们所需“印记”的目标!
而那些被带走的、身负胎记的少女,恐怕就是他们最终选定的、“合格”的“祭品”或者“容器”!
这个发现,让整个“蓝衫案”的性质彻底改变了!它不再仅仅是简单的少女失踪或前朝余孽作乱,而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邪恶的阴谋的开端!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一名心腹捕快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食盒,低声道:“指挥使,您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是厨下刚做的清粥小菜,您多少用点。”
冷月此刻哪有胃口,正想挥手让他退下,目光却无意间扫过食盒旁边放着的一个小布包。布包是普通的粗麻布,但打结的方式却很特别,像是某种民间郎中的手法。
“那是什么?”
捕快连忙道:“哦,这是白芷姑娘刚才送来的。她说感谢指挥使和沈副使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是她根据爷爷留下的方子调配的一些清热解毒、活血化瘀的药膏,对内外伤都有些效果。她特意嘱咐,有一瓶标注了‘朱砂’的,对于驱散一些……嗯……邪祟侵扰、安神定惊有奇效,或许对周小姐有用。”
白芷?那个被沈砚从人贩子手中救下的、孙济世的孙女?
冷月心中一动。孙济世……前御医……失踪……蚀心草……金蚕蛊……
她立刻道:“把药拿过来。”
捕快将布包呈上。冷月解开,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瓷瓶,贴着手写的标签。她拿起那瓶标注了“朱砂”的,拔开塞子。一股浓郁而纯正的药香扑面而来,其中确实蕴含着朱砂的成分,但似乎还混合了几种其他药材,气味有些奇特。
她用手指蘸取了一点药膏,凑近鼻尖,仔细分辨着其中的成分。除了朱砂,还有冰片、麝香……以及一种极其淡的、带着微弱刺激性的草木气息……
这气味……
冷月猛地站起身!她快步走回桌案,拿起那块沾血的布料,再次嗅了嗅,然后又嗅了嗅那“朱砂”药膏!
虽然被朱砂和其他药材的气味掩盖,但那丝极其细微的、独特的草木苦涩气,与布料上残留的、除了染料异香和血腥之外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竟然有几分相似!
是蚀心草!白芷这药膏里,竟然含有微量的蚀心草提取物!而她说是根据爷爷孙济世留下的方子调配的!
孙济世研究过蚀心草!而且,他研究的方子,是用来“驱散邪祟侵扰、安神定惊”的?这怎么可能?蚀心草明明是惑乱心神、催发狂暴的毒药!
除非……孙济世研究的方向,是利用蚀心草某种特性,来对抗或者中和另一种更强大的精神控制力量?或者说,他是想用蚀心草,来“唤醒”或者“显现”什么被隐藏的东西?
联想到沈砚臂上那需要特定条件(危机、毒素、音律)才会显现并激发的金痕,还有千面狐那能够控蛊乱神的笛声……
冷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孙济世的失踪,绝对与无梦楼,与这“蓝衫案”,与沈砚身上的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甚至可能掌握了某种关键的解药或者对抗方法!
“白芷人呢?”冷月急声问道。
“放下药就走了,说是还要去城西的慈安堂给穷人义诊。”
“立刻派人……不!”冷月改口道,“你亲自去,悄悄把白芷姑娘请回来,就说……我有些关于她爷爷的事情想请教她。注意,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捕快见冷月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冷月独自站在密室中,手中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朱砂”药膏的瓷瓶,心潮起伏。
线索,正在一点点串联起来。蓝衫之毒,蚀心草之谜,孙济世的下落,无梦楼的阴谋,太子的野心,还有沈砚那扑朔迷离的身世和生死未卜的处境……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庞大的漩涡。
而她,正站在这个漩涡的中心。
(本章第二十三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