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悬壶谷上空。
白日的喧嚣早已散尽,济世堂的灯火也一盏盏熄灭,只余后院药庐的窗纸上,还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那是白芷的住处——她虽是学徒,但因勤奋聪慧,孙济世破例让她独居药庐旁的一间小屋,方便夜间照料炉火,研习药理。
更深露重,谷中秋虫的鸣叫也稀疏了。山风吹过药田,拂动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人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
沈砚一身夜行衣,隐在药庐外一丛茂密的忍冬藤后。鸦青色的布料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墨刃的刀柄偶尔反射出一点冷冽的微光。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呼吸轻缓如猫,目光紧紧锁定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
窗纸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忙碌——时而俯身察看炉火,时而拿起药杵捣着什么,时而又坐下,就着灯光翻阅书卷。
是白芷。
沈砚看着她忙碌而专注的身影,心中涌起一丝不忍。这个单纯善良的姑娘,白日里还满怀信任地对他微笑,此刻他却要来利用这份信任,揭开她敬爱师父可能隐藏的最黑暗的秘密。
但想到那些胸口空洞、面带诡异微笑的尸体,想到刘万金、王明远、李福贵,想到绮罗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那丝不忍便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如鬼魅般从阴影中滑出,无声地靠近窗下。
轻轻叩窗,三声,间隔均匀。
屋内忙碌的身影骤然停顿。片刻,窗户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隙,白芷警惕的脸出现在窗后。当她看清窗外是沈砚时,眼睛瞬间睁大,惊讶、慌乱,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惊喜。
“沈……沈大人?”她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您怎么来了?这么晚……”
“有事相询,不便白日前来。”沈砚声音放得极轻,“可否让我进去说话?”
白芷犹豫了一下。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传出去对她的名声是毁灭性的打击。但她看着沈砚在月光下那张沉静而郑重的脸,想到白日里他温和的笑容和救命之恩,心中的警惕终究被信任压倒。
她轻轻点了点头,退开一步。
沈砚翻身入窗,动作轻巧如燕,落地无声。
屋内空间狭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靠墙一张简单的木板床,铺着素净的青布被褥。窗前一张书案,堆满了医书和手抄的药方。墙角立着一个小药柜,抽屉半开,露出里面分门别类装好的药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女孩子住处特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
白芷已经关好窗户,转过身,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她显然刚洗过脸,头发也放下来了,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小脸愈发白皙。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外罩一件靛蓝色的学徒外衫,显然是匆忙披上的。
“沈大人请坐。”她指了指屋里唯一一把椅子,自己则局促地坐在床沿,眼神游移,不敢与沈砚对视。
沈砚没有坐,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素白纸包,小心地打开,放在书案上。
纸包里,是少许靛蓝色的粉末——正是白日里在济世堂见过的那种“蓝魄晶”。
白芷的目光落在粉末上,先是一愣,随即眼中浮现出熟悉的、带着点小骄傲的神色:“这是蓝魄晶。沈大人是想问这个吗?我白日里说过的,这东西安神定惊效果可好了,就是特别珍贵,师父平时都舍不得用……”
“白芷姑娘,”沈砚打断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严肃,“你白日里说,你帮孙神医研磨蓝魄晶时,不小心洒在袖口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白芷眨了眨眼,努力回忆:“大概……半个月前?对,就是刘老板最后一次来复诊的前两天。师父说要配一批新的护心散,让我把库存的蓝魄晶都研磨成粉。我研磨时走神了,手一抖,就洒了一些。”
“你研磨的时候,孙神医在做什么?”
“师父在旁边配药。”白芷不疑有他,“他一直在叮嘱我,说蓝魄晶一定要研磨得极细,否则影响药效。还特意检查了我磨好的粉末,说不够细,让我重新磨了一遍。”
沈砚的眼神更深了:“他有没有说过,蓝魄晶不能与什么东西混在一起?”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白芷怔了怔,下意识道:“有啊。师父特别交代过,研磨蓝魄晶的器具一定要清洗干净,绝对不能沾到旁边那罐‘蚀心草’的汁液。他说……”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脸色一点点白了起来。
“他说什么?”沈砚追问,声音放得更轻,像是在引导一个即将醒来的梦。
白芷的嘴唇开始哆嗦:“师父说……说这两样东西若是混在一起,会产生剧毒。能让人心脏麻痹,陷入沉睡,然后在……在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外表看起来就像……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她说完,猛地抬头看向沈砚,眼中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沈大人,您问这个做什么?难道……难道刘老板他们……”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砚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纸包。这次,里面是一小撮暗绿色的、已经干涸的粘稠物——从王明远窗框上刮下的蚀心草汁液残留。
他将两个纸包并排放在一起。
靛蓝与暗绿。
在昏黄的油灯光下,这两种颜色并置,竟有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美感。
白芷死死盯着那两样东西,呼吸渐渐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她的手指紧紧抓住床沿,指节泛白,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刘老板、王明远、李福贵、绮罗……”沈砚缓缓念出这些名字,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白芷心上,“他们都曾服用过含有蓝魄晶的‘护心散’。而他们的死亡现场,都发现了蚀心草的痕迹。死状安详,面带微笑,心脏被剜走。”
他顿了顿,看着白芷惨白的脸,声音沉痛却坚定:“白芷姑娘,这不是巧合。你师父孙济世,很可能与这些命案有关。”
“不可能!”白芷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师父是好人!他救过那么多人,他怎么会杀人?一定是弄错了!沈大人,您一定是弄错了!”
眼泪已经涌出眼眶,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她摇着头,拼命否定,但眼神深处,已经开始动摇——因为那些证据,因为师父那些古怪的叮嘱,因为那些她曾觉得不对劲、却从未深想的细节。
沈砚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心中不忍,但他必须继续。
“我也不愿相信。”他走上前一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压迫,也不疏远,“但证据摆在眼前。白芷,我需要你的帮助。只有你,才能告诉我真相,才能阻止更多的人被害。”
白芷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月光从窗缝漏进,照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我……我能做什么?”她的声音哽咽,“师父他……如果真的是他……我该怎么办?”
“你不需要做什么。”沈砚放缓语气,“你只需要告诉我,孙神医是否有一本记录所有病人用药详情的册子?尤其是那些服用过‘护心散’的病人?”
白芷怔了怔,下意识点头:“有的。师父有个习惯,每个病人的诊断记录、用药方剂,都会详细抄录在专门的册子上,锁在书房暗格里。他说这是为了复盘医术,精益求精。”
“暗格在哪里?”沈砚追问,“钥匙呢?”
“暗格在书案后面,墙上那幅《药王采药图》的后面。”白芷喃喃道,像是梦呓,“钥匙……钥匙师父随身带着,从不离身。但我知道,他还有一把备用的,藏在书房多宝格第三层那个青瓷笔洗的夹层里。”
说完这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在背叛师父,背叛那个将她从街头捡回来、给她饭吃、教她医术、如同父亲一般的师父。
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捂住脸,蹲下身,压抑地呜咽起来。
沈砚蹲在她面前,伸出手,却没有碰她,只是停在半空。
“白芷,”他低声说,“我知道这很难。但你想一想,如果真是孙神医做的,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朋友,该有多痛苦?刘老板的妻儿,王明远的寡母,李福贵的孙子,还有绮罗……她虽然身在青楼,但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而如果,”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如果孙神医是被冤枉的,那么查明真相,还他清白,不也是你应该做的事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敬爱的师父,背负着杀人凶手的嫌疑,在猜忌和怀疑中度过余生?”
这番话,击中了白芷心中最柔软、也最矛盾的地方。
她缓缓抬起头,透过泪眼,看着沈砚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眉宇间是郑重的、不容置疑的真诚,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他在为那些死者痛,也在为她此刻的挣扎痛。
这个认知,让白芷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些。
“沈大人……”她哽咽道,“您……您真的会查明真相吗?不管结果如何,您都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吗?”
“我以性命起誓。”沈砚一字一句道。
白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我带您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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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济世的书房在济世堂主堂的后面,单独一个小院,环境清幽。此刻院门紧锁,屋内漆黑一片。
白芷用备用钥匙打开院门,又用另一把更精巧的铜钥匙打开书房门锁——这是她平时帮师父打扫书房时用的。
两人闪身进屋,反手关上门,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行动。
书房比白芷的小屋宽敞许多,布置得古朴雅致。靠墙一排书架,塞满了医书典籍。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备。墙上挂着一幅《药王采药图》,画中山水苍茫,药王背着药篓,神态悠然。
白芷走到画前,深吸一口气,伸手在画框侧面摸索。片刻,她找到一处细微的凸起,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画轴下方的墙壁向内凹陷,露出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暗格。
暗格里整齐地码放着几本线装册子。白芷颤抖着手,取出最上面一本,递给沈砚。
沈砚接过册子,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快速翻阅。
册子的字迹与白日所见方剂副本上的相同,工整清秀,记录着每个病人的姓名、年龄、症状、脉象、用药方剂、复诊情况。他快速翻到刘万金的记录,仔细查看。
记录很详细,从刘万金第一次来就诊,到每一次复诊调整方剂,都清清楚楚。护心散的方子也确实如白日所见,中正平和,蓝魄晶的用量标注明确。
但就在最后一页,刘万金死亡前三天的那次复诊记录旁,有一行用极细朱砂笔写下的、几乎看不清的小字备注:
“佐以‘蚀心露’三滴,入炉同煅,取其‘定魄’之效,须臾不可过!慎之!慎之!”
沈砚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他死死盯着那行朱砂小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睛。
蚀心露——蚀心草的汁液。
入炉同煅——与护心散的其他药材一起煎煮。
须臾不可过——剂量必须精确,否则……
慎之!慎之!——连写两个“慎之”,是警告,还是……某种变态的自我提醒?
沈砚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猛地抬头,看向白芷,声音嘶哑:“蚀心露……是什么?”
白芷已经凑过来,也看到了那行小字。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
“蚀心露……就是蚀心草的汁液,提炼浓缩后的毒液。”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师父他……他果然加了!他明明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他明明亲口告诉我,蓝魄晶绝对不能和蚀心草混在一起!”
最后的信任,轰然崩塌。
白芷踉跄后退,撞在书案上,带倒了笔架。毛笔和镇纸哗啦散落一地,在死寂的书房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靠着书案,慢慢滑坐在地,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极致的悲痛和绝望,已经剥夺了她哭泣的能力。
沈砚合上册子,小心地收进怀中。他走到白芷身边,蹲下身,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只能静静地陪着她。
窗外,夜色更深了。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闷闷的,像是敲在人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白芷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沈砚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决绝。
“沈大人,”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您把册子带走吧。这是证据。”
沈砚看着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敬佩,也有深深的歉疚。
“白芷,”他轻声说,“谢谢你。但接下来,你可能会面临很大的危险。孙神医一旦发现册子丢失……”
“我知道。”白芷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个凄凉的弧度,“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更多人被害。师父他……他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师父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动作缓慢却坚定。
“沈大人,您快走吧。师父天亮前会起来晨练,发现我不在屋里会起疑。册子的事,我会想办法遮掩。但您……您一定要抓住凶手,不管他是谁。”
沈砚也站起来,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会的。你……保护好自己。若有危险,立刻来分舵找我。”
白芷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沈砚不再耽搁,转身从窗户翻出,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书房内,白芷独自站在黑暗中。
她缓缓走到那幅《药王采药图》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画中药王慈祥的面容。曾几何时,她也曾觉得,师父就是画中药王那样的人——仁心仁术,悬壶济世。
可现在……
眼泪再次无声滑落。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