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起命案发生在沈砚夜巡后的第四天。
死者是穷书生王明远,二十八岁,租住在城西一条逼仄小巷的陋室里。发现尸体的是收租的房东——一个满嘴黄牙、浑身酒气的老头,晌午时分踹门讨要拖欠了三月的房租,却看到王明远直挺挺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胸口一个血洞,脸上带着那种已成为标志的、安详诡异的微笑。
消息传到分舵时,沈砚正在案卷室里翻阅青州近三年所有与“心疾”“猝死”相关的记录。听到亲卫禀报,他手中的笔顿了顿,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渍。
“冷大人呢?”他放下笔。
“已经先一步去现场了,让属下通知您随后赶去。”
沈砚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鸦青色外袍披上,墨刃佩在腰间,大步出了门。
深秋的天空是那种浑浊的灰黄色,云层低垂,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城郭之上。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街上的落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
城西是青州最破败的区域。狭窄的巷道如同迷宫,两侧是低矮歪斜的土坯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混着麦秸的黄土。污水在路中央的沟渠里缓慢流淌,散发出刺鼻的酸腐气味。偶尔有面黄肌瘦的孩童从门缝里探头张望,眼神麻木。
王明远租住的院子在最深处。三间东倒西歪的土房围着一个巴掌大的天井,院墙塌了半截,用树枝勉强撑着。此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附近的住户、看热闹的闲汉、维持秩序的衙役,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苍蝇般盘旋不去。
冷月站在正屋门口,一身玄色官服在灰暗的背景里格外醒目。她正低头对身边的捕头吩咐着什么,神色冷峻。见到沈砚进来,她微微颔首,侧身让他进屋里勘验。
屋内的景象,比醉月楼和刘宅更加触目惊心。
因为穷,所以一览无余。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条露出棉絮的薄被,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桌上堆着高高摞起的书籍和写满字的纸张。墙壁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不少地方已经霉烂,长出黑绿色的斑点。
王明远就躺在木床上。
他穿着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青衫,胸口的位置同样被撕开,那个碗口大的血洞在简陋的环境中显得更加狰狞。血流得不多,浸透了身下薄薄的草席,凝成暗红色硬块。他的脸很年轻,但长期营养不良让他两颊凹陷,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此刻,那安详的微笑挂在这张憔悴的脸上,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
冷月走到床边,俯身检查。她的动作依旧精准、冷静,但沈砚注意到,她戴着手套的指尖在触及尸体冰冷的皮肤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死亡时间,昨夜子时至丑时。”她直起身,声音在狭小闷浊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创口特征与前两案完全一致。门窗完好,现场无打斗痕迹。”
沈砚没有靠近尸体。他的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墙角结网的蜘蛛,桌角啃噬出的鼠洞,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然后,他走到那张破桌前。
桌上摊开着一本《论语》,书页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迹清秀工整,力透纸背,看得出书写者的认真与刻苦。旁边是一叠写完的策论文章,题目是《论吏治清廉与民生疾苦》,字里行间充满忧国忧民的热忱与怀才不遇的愤懑。
沈砚拿起最上面一篇,快速浏览。文章写得极好,条理清晰,引经据典,针砭时弊,一针见血。这样的人才,却穷困潦倒,租住在这等陋室,最终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他放下文章,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小纸包上。
纸是粗糙的草纸,叠得方正,用细麻绳系着。沈砚小心解开绳子,展开纸包。
里面是少许灰白色的药粉,散发出淡淡的、微苦的气味。
“这是……”冷月走过来。
沈砚拈起一点药粉,凑到鼻尖嗅了嗅,眉头蹙起:“像是……安神散之类的药材磨成的粉。”
他转头看向冷月:“王明远也去看过病?”
冷月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案牍小册,快速翻阅:“卷宗记载,王明远今年三月曾因‘心悸失眠、胸闷气短’求医。去的不是济世堂,是城西悬壶馆。坐堂大夫姓胡,开了安神定志的方子。”
“悬壶馆……”沈砚重复,将药粉重新包好,“但药粉的质地和气味,与济世堂的‘护心散’有相似之处。”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这屋里太干净了。”
冷月抬眸:“干净?”
“对。”沈砚环顾四周,“一个穷书生的屋子,除了书和文章,几乎一无所有。但偏偏,书桌上没有砚台,没有墨锭,没有笔洗——这些他写字必需的东西,都不见了。”
冷月眼神一凛,立刻重新审视书桌。确实,只有书和纸,没有文房用具。
“凶手拿走了?”她推测。
“或者,王明远死前正在写什么东西,凶手为了不留下痕迹,连用具一起带走了。”沈砚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窗外是另一条更窄的巷子,对面是邻家的后墙。窗台上灰尘很厚,但在窗框内侧,靠近插销的位置,有一处极不明显的、指甲划过的痕迹。
沈砚俯身细看,从怀里取出银签,轻轻刮下一点窗框木屑上的污渍——暗绿色,粘稠,带着熟悉的甜腥气。
又是蚀心草的汁液。
他直起身,与冷月对视一眼。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毒,同样的剜心。”冷月的声音低沉下去,“连环案,确认了。”
两人沉默着走出屋子。
院子里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敬畏又恐惧地看着他们。冷月对等候的捕头吩咐:“封锁现场,仔细搜查,任何可疑物品都要带回。询问所有邻居,昨夜可曾听见异常响动,看见可疑人影。”
“是!”
走出小巷,回到稍微宽敞些的街道上,沈砚才开口:“王明远和刘万金、绮罗不同。他太穷,社会关系简单,除了读书,几乎没有其他活动。凶手杀他,是为了什么?也是因为名册?”
“或许名册不止一份。”冷月思索,“又或许,王明远知道的,不是名册本身,而是名册的某个关键信息。凶手必须灭口。”
她停下脚步,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但更让我在意的是,三起案子,间隔越来越短。绮罗案是四天前,刘万金案是三天前,王明远案是今天。凶手的行动,在加速。”
沈砚眼神一沉:“他在赶时间。或者……他在完成某个必须在一定期限内完成的‘仪式’。”
这个念头让两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回到分舵时,已是午后。
秦怀安和周文渊已经等在堂上,两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秦怀安,短短几日,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圈,眼袋浮肿,官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
“冷指挥使,沈副使,”秦怀安声音干涩,“这……这已经是第三起了!城里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再这样下去,下官……下官实在压不住了啊!”
周文渊叹了口气:“百姓间已有传言,说是邪祟作怪,厉鬼索命。城西观音寺的香火这几日暴涨,都是去求符辟邪的。再这么下去,恐生民变。”
冷月在上首坐下,神色依旧平静:“秦大人,周大人,恐慌无益。当务之急,是加强防范,避免再有命案发生。”
“如何防范?”秦怀安急道,“凶手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专挑子时前后下手,防不胜防啊!”
沈砚开口:“从今夜起,六扇门与府衙捕快联合,分班巡夜。重点巡查城南、城西区域,尤其是曾有病人去济世堂或悬壶馆看诊的住户。同时,在城中各处张贴告示,提醒百姓夜间闭户,子时后不得独自外出。”
秦怀安犹豫:“这……会不会太过扰民?况且,需要的人手太多,府衙恐怕……”
“王将军的卫所兵可以调用一部分。”周文渊建议,“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下官愿去与王将军商议。”
冷月点头:“有劳周大人。”
商议完巡夜部署,秦怀安和周文渊告退。堂内只剩下沈砚和冷月。
冷月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显示出她少有的疲惫。沈砚看在眼里,走到她案前,拿起茶壶倒了杯已经冷透的茶,推到她面前。
“谢了。”冷月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握着,让冰冷的瓷壁贴着手心。
“你在想什么?”沈砚问。
“我在想,”冷月抬起眼,“如果凶手的目的是完成某种‘仪式’,那么他需要多少个‘祭品’?下一个会是谁?什么时候会动手?”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沉重。
沈砚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有一个想法。”
“说。”
“与其被动等待凶手选择下一个目标,不如主动设饵。”沈砚走到堂中悬挂的青州城地图前,手指点在上面,“凶手挑选的受害者,都是心脉有损、服用过特定药物的人。如果我们能找出所有符合这个条件的人,暗中监视保护,或许能等到凶手现身。”
冷月走到他身边,看着地图:“但如何找出这些人?药方记录是医馆机密,不会轻易外泄。”
“孙济世那边或许难办,”沈砚道,“但悬壶馆的胡大夫,未必如孙神医那般威望高、口风紧。而且,王明远一案,凶手可能疏忽了,留下了更多线索。”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上忙。”
“谁?”
“白芷。”沈砚转身看向冷月,“她是济世堂学徒,对药材和药方熟悉。而且,她心思单纯,若我们能取得她的信任,或许能知道更多关于‘护心散’和‘蓝魄晶’的信息。”
冷月看着他,眼神深邃:“你信任她?”
“不完全是信任,”沈砚坦诚,“但她确实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而且,她对刘万金的死是真心难过,这说明她至少良心未泯。”
冷月沉吟片刻,点头:“可以一试。但须谨慎,莫要打草惊蛇。”
“我明白。”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亲卫禀报:“大人,太子殿下……赵公子到访,说是有要事相商。”
冷月眉头微蹙,与沈砚对视一眼。
“请。”她道。
片刻,太子赵延摇着折扇走了进来。今日他换了一身天青色锦袍,外罩银狐皮斗篷,玉冠束发,更显得面如冠玉,贵气逼人。身后依旧跟着护卫陈锋,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
“冷指挥使,沈副使,”太子笑容满面,拱手道,“冒昧来访,打扰了。”
“赵公子客气。”冷月起身还礼,“不知公子有何要事?”
太子走到堂中,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卷宗和地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不点破。他接过陈锋手中的木盒,亲自打开,推到冷月面前。
盒内是一对暖手炉。黄铜质地,雕刻着精美的缠枝莲纹,炉身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在堂内光线映照下流光溢彩。炉内显然已经添好了炭,隔着盒子都能感觉到温热的暖意。
“秋深露重,查案辛苦。”太子温声道,“这对暖手炉是宫中巧匠所制,轻便保暖,冷指挥使日夜操劳,用来暖手正合适。另一只……”他看向沈砚,笑容不变,“沈副使若不嫌弃,也请收下。”
沈砚看着那对价值不菲的暖手炉,又看向太子那看似诚挚、眼底却藏着某种深意的笑容,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升腾起来。
“赵公子好意,心领了。”他语气平淡,“只是查案之时,不便携带此类累赘之物。”
太子笑容微僵,但很快恢复:“沈副使说的是。是在下考虑不周了。”他将木盒盖上,却不收回,依旧放在冷月案前,“不过冷指挥使是女子,体质阴寒,还是留着吧。就算不用,放在案头,添些暖意也是好的。”
冷月看着那木盒,沉默片刻,道:“多谢公子。但六扇门有规矩,不得私受赠礼。公子若真有相助之意,不如提供些与案情相关的线索。”
这话说得直白,近乎不留情面。
太子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敲打,眼神在冷月和沈砚之间转了个来回,忽然笑道:“冷指挥使果然公私分明。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说了。”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城西一片区域:“王明远遇害的巷子,在下昨日恰好路过。巷口有一家茶摊,摊主是个耳聋眼花的老汉,但记性不错。他说,前夜子时前后,曾看见一个穿深灰色斗篷、戴兜帽的人从巷子里匆匆出来,往城北方向去了。那人身形偏瘦,走路时左腿似乎有些不便。”
沈砚眼神一凝:“城北方向?”
“对。”太子点头,“城北有什么,冷指挥使、沈副使应该比在下清楚。”
济世堂在悬壶谷,位于城北。
沈砚与冷月交换了一个眼神。
“多谢公子告知。”冷月道,“此线索很有价值。”
太子笑了笑,目光却依旧落在冷月脸上:“能帮上冷指挥使的忙,是在下的荣幸。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城北那地方,鱼龙混杂,除了医馆药铺,还有些不太平的去处。二位查案时,还需多加小心。”
他说得含糊,但话中有话。
冷月点头:“多谢提醒。”
太子这才拱手告辞:“那在下就不多打扰了。冷指挥使,沈副使,若有需要,随时可到东大街‘悦来客栈’寻在下。”
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冷月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失在门外。
堂内重归寂静。
沈砚走到案前,拿起那个雕花木盒,打开,取出其中一个暖手炉。入手温润,工艺确实精湛。他看了片刻,忽然问:“你觉得,这位赵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冷月正在整理卷宗,闻言头也不抬:“非富即贵,心思深沉,目的不明。”
“他对你很感兴趣。”沈砚将暖手炉放回盒中,语气听不出情绪。
冷月终于抬眼看他:“沈副使想说什么?”
沈砚对上她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意有些自嘲:“没什么。只是觉得,查案已经够麻烦了,还要应付这些不知底细的‘热心人’,实在头疼。”
冷月看了他一会儿,重新低下头,声音平淡:“专心查案即可。其他事,不必理会。”
沈砚没再说话。
他走到窗边,望向外面阴沉的天色。太子的线索,将嫌疑再次指向城北,指向济世堂。但那位孙神医,在青州声望太高,没有确凿证据,贸然调查,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白芷……那个单纯善良的学徒,若是知道她敬爱的师父可能卷入如此血腥的命案,会是什么反应?
他按了按右臂内侧,那里金纹安安静静,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如这深秋的寒意,一点点渗透进来。
第四起命案,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
就在当天夜里,老银匠李福贵,六十二岁,被发现死在自己城西的作坊里。死状与前三人一模一样,胸口被剜,面带安详微笑。
消息传来时,沈砚正在城西带队巡逻。他立刻赶往现场,冷月几乎同时抵达。
李福贵的作坊比王明远的陋室稍大,但同样简陋。屋内堆满打银器的工具和半成品,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炭火的味道。老人倒在熔炉旁,手里还握着一把小锤,仿佛死前还在劳作。
冷月勘验尸体,沈砚则仔细搜查作坊。
在熔炉旁的废料堆里,他发现了一小片靛蓝色的布片——与绮罗胭脂盒上的粉末颜色,几乎一致。
他捏着那片布,走到冷月身边,递给她看。
冷月接过,对着屋内昏暗的油灯细看,脸色渐渐凝重。
“这是……”她低声道,“济世堂学徒衣衫的布料。孙神医门下学徒,皆着靛蓝色棉布衣衫。”
沈砚的心脏,重重沉了下去。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物证,所有的怀疑,都如同无数条溪流,最终汇聚向同一个方向——
济世堂。
孙神医。
他抬起头,与冷月目光相触。
两人的眼中,都映出彼此凝重的神色,还有那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危险的真相轮廓。
窗外,夜风呼啸,卷起漫天枯叶。
青州城的这个秋天,注定要被鲜血浸透。
而他们,已经站在了风暴的最中心。
(第七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