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国寺的血腥气仿佛还黏在衣襟上，混着地宫深处的腐臭与火油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冷月带着几名精悍捕快，如同离弦的箭，循着玄慈遁逃的腥臭踪迹，一头扎进了城外的茫茫夜色。马蹄声急促，敲碎了黎明前最后的死寂，也敲在每一个留守嘉禾城的人心头。
府衙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焦灼。李长生坐在他那张堆满卷宗的旧书案后，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青色官袍，只是此刻，这身象征清廉的旧袍，在摇曳的烛火下，衬得他本就清癯的面容更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他手里捏着冷月遣人飞马送回的密报，薄薄一页纸，却重逾千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骨节凸起。
“布防图……倭寇……大举来袭在即……”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的眼底。报国寺地宫里的囚牢、赃物、军械、与倭寇勾连的铁证……还有那份详尽到令人胆寒的嘉禾城水陆布防图，此刻都化作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这座小小水城的咽喉。
我抱着臂，斜倚在冰冷的廊柱上，墨刃沉重的刀鞘贴着脊背，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窗外，嘉禾城还在沉睡，或者说，在无知无觉中滑向深渊。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更添几分压抑。
“沈兄……”李长生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死寂。他抬起头，那双因连番变故和彻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里投入了最后的火星，“冷捕头所报……你如何看？这倭寇……究竟何时会来？规模……几何？”
“老秃驴恨我们入骨，布防图在手，绝不会耽搁。”我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字字都砸在紧绷的神经上，“快则一日，慢则三日。至于规模……”我顿了顿，想起地宫军械库里那堆积的倭刀、劲弩和火油，“玄慈经营多年，勾结的绝非散兵游勇。能让他如此处心积虑，图谋的必是雷霆一击，倾巢而出，不会少于两千之数，且必有内应。”
“两千……”李长生喃喃重复，脸色又白了一分，放在书案上的手微微颤抖。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旧官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他猛地停住，看向侍立一旁、同样面无人色的师爷：“张师爷！嘉禾将军陈将军那边，派去联络的人回来了吗？城外佯攻的倭寇动向如何？主力何在？”
张师爷年过半百，此刻也是满头冷汗，声音发颤：“回…回大人，派去联络陈将军的驿骑还未回报！西边三十里外黑石滩，倭寇佯攻甚急！狼烟示警不断！陈将军…陈将军已于两个时辰前，亲率主力五营精锐，驰援黑石滩去了！如今城内…城内守军…只剩…只剩韩校尉统领的最后一营…满打满算，五百人！还有衙役捕快数十…府库中，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储备…仅够支应半日烈战！”
“五营…全调走了？只剩五百？！”李长生身体晃了晃，一把撑住书案边缘，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点强撑的镇定瞬间被击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惊骇和绝望，“黑石滩…佯攻…调虎离山…好毒计！好毒计啊！” 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乱跳，“玄慈！倭寇！这是要将我嘉禾城…连根拔起！”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书房。张师爷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几个值守的衙役更是吓得腿软，几乎站立不住。
五百对两千？还是据有城防弱点的两千凶残倭寇？这已经不是胜负的问题，而是赤裸裸的屠杀预告！
“大人…大人！”张师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守不住！绝对守不住啊！趁着倭寇主力未至，速速…速速弃城吧！疏散百姓，能走多少是多少！总好过…总好过阖城尽没啊！” 他的声音尖锐凄惶，带着哭腔。
“弃城？”李长生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师爷，那目光里有愤怒，有挣扎，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嘉禾城东西不足五里，南北不过四里！倭寇有布防图，熟知水道陆路，更知我军主力被调离！此时弃城，百姓仓惶奔逃于野，无险可守，无军护持，面对蓄谋已久、凶残成性的倭寇，你告诉我，能活下几人？！是让倭寇像宰杀猪羊一样，在城外将数万百姓屠戮殆尽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最后几乎是在咆哮。
张师爷被吼得浑身一抖，伏在地上，不敢再言，只是肩膀剧烈耸动。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李长生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哔剥的轻响。弃城？死路！守城？更是死路！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绝境。他那洗得发白的官袍下，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抉择压垮。
就在这时，我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绝望的空气：
“守。”
一个字，如同投入沸油里的冷水，瞬间炸开。
所有人都猛地看向我。李长生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混杂着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沈兄…你说…守？”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对，守。” 我离开倚靠的廊柱，站直身体，墨刃的重量从脊背传来，沉甸甸的，却让我心神愈发凝定。脑海中快速闪过这座小城的一切细节：低矮但坚固的城墙、纵横交错便于巷战的水道、以及最关键的那个点——
“城小墙矮是弱点，也是优势。” 我走到那张悬挂的简陋城防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标注着独特符号的位置，“双洞箭垛！李大人，你初来时曾言，此乃前任所留，虽无力增筑新城，却是守御利器。低矮城墙，倭寇攀爬容易？正好！滚油金汁浇下去，一烫一个准！箭垛上下双孔，长弓抛射压敌后队，劲弩连发专射攀城之倭！一上一下，交叉火力，狭窄的城墙反而成了他们的绞肉场！”
我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试图楔进他们被恐惧占据的脑海：“倭寇凶残，却非铁板一块。海匪水贼居多，利则蜂拥，挫则溃散。我们守的，不是一座空城！嘉禾百姓数万！李大人你勤政爱民，清廉自守，赋税从轻，百姓看在眼里！如今倭寇要屠他们的家，杀他们的亲！只要大人登高一呼，告诉他们官兵主力正在回援的路上！告诉他们，守住家园妻儿才有活路！嘉禾男儿，血性未凉！千人精壮，拿起锄头菜刀门闩，协助守军搬运滚木、烧滚油金汁、救护伤员、清剿城内可能的奸细内鬼！五百官兵依托箭垛利器，千余民壮舍命护家，军民一心，同仇敌忾！这就是‘人和’！”
我的目光扫过李长生惨白却因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的脸，最后钉在他眼中：“坚守，依托箭垛地利，凝聚军民人和，固守待援！冷捕头已去寻陈将军主力，只要我们能撑到援军杀回，内外夹击，倭寇必溃！若弃城……” 我冷笑一声，声音斩钉截铁，“便是将数万百姓的性命，亲手送到倭寇的屠刀之下！十死无生！”
“地利…人和…待援…” 李长生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的绝望和混乱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他猛地挺直了那一直因重压而有些佝偻的脊背，洗白的官袍似乎也重新挺括起来。他不再看跪地的师爷，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又扫过书房内每一个面无人色的人：
“沈兄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 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铿锵，“弃城，是懦夫所为！是置我嘉禾数万父老于倭寇屠刀之下！我李长生，食朝廷俸禄，受万民供养，岂能行此不仁不义、苟且偷生之事？！”
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那盏摇曳的油灯火苗都跳了一跳，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府衙：
“守！与嘉禾城共存亡！”
“张师爷！” 他目光如电，射向地上瘫软的师爷，“即刻传令！”
“一！鸣锣示警！全城戒严！告知百姓，倭寇大举来袭，嘉禾危在旦夕！然官兵主力正星夜回援！凡我嘉禾子弟，护我家园妻儿者，速至内城校场集结！”
“二！着韩校尉率所部五百官兵，即刻登城！分守四门，重点扼守水门、陆门结合部及旧水门（布防图弱点）！依托双洞箭垛，全力备战！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全部搬上城头！”
“三！动员城内所有精壮男丁，约千人！由府衙吏员及里正带领，分发府库备用旧兵、锄头、菜刀、门闩！分派任务：一半人协助官兵搬运守城器械、烧制滚油金汁！另一半人组成巡逻队，维持城内秩序，协助救护，并严查可疑人等，清剿可能潜伏的奸细内鬼！”
“四！即刻疏散城内所有妇孺老弱，集中安置于内城相对坚固的祠堂、库房等处！着衙役捕快维持秩序，分发有限存粮饮水！”
“五！飞骑再出！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陈将军主力！告知嘉禾危殆，火速回援！”
一连五道命令，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再无半分犹豫彷徨！那个被案牍劳形和朝廷克扣压得喘不过气的年轻府尹不见了，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被逼到悬崖、决心与城偕亡的守护者！
“是！是！大人！” 张师爷被这突如其来的决断和气势所慑，连滚爬爬地站起来，脸上的绝望被一种近乎悲壮的狂热取代，“老朽…老朽拼了这条命，也把大人的命令传下去！”
衙役们也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虽然脸色依旧发白，但眼神里有了光，纷纷领命，跌跌撞撞却又无比迅速地冲了出去。
急促尖锐的锣声，如同垂死者的哀鸣，骤然撕裂了嘉禾城黎明的宁静！紧接着，是更大、更急促、更惶急的铜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全城！
“倭寇来了——！”
“全城戒严——！”
“青壮速至内城校场——！”
“妇孺老弱速往祠堂躲避——！”
惊恐的尖叫、孩子的哭喊、杂乱的奔跑声、沉重的关门闭户声……无数声音汇聚成一股绝望与混乱的洪流，瞬间席卷了这座刚刚苏醒的水乡小城。宁静的市井画卷被粗暴地撕碎，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底色。
我跟着李长生快步走出府衙大门。天边已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但嘉禾城的上空，却被一种更沉重的阴霾笼罩。街道上，人流如同受惊的蚁群，哭喊着、推搡着，涌向所谓安全的“内城”。背着孩子的妇人，搀扶着老人的汉子，拖拽着可怜家当的百姓……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茫然。
李长生站在府衙高高的台阶上，看着脚下混乱奔逃的人潮，看着远处低矮城墙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他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恐慌和尘土气息的冰冷空气，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沈兄，”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城防指挥，尤其是那几处要害，就拜托你了！我…我去内城校场，给嘉禾的父老乡亲们…鼓鼓劲儿！”
我看着他挺直的、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点了点头：“放心。墨刃在，我在。”
他不再多言，转身，在几名衙役的护卫下，大步流星地走下台阶，逆着奔逃的人流，朝着内城校场那汇集着恐惧与最后希望的地方走去。他的步伐，从未如此刻般沉重，却又从未如此刻般坚定。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苍凉、带着无尽凶煞之气的号角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陡然从东边水门方向传来！那声音穿透了城内的喧嚣混乱，带着令人血液冻结的寒意，狠狠地撞在每个人的心上！
紧接着，是西边陆门方向，响起了更加密集、如同骤雨敲打铁皮般的铜锣示警声！伴随着守军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敌袭——！！！”
“倭寇！是倭寇！好多船！好多人！”
“上城！快上城啊——！！！”
来了！比预想的更快！
嘉禾城保卫战，就在这血色黎明，猝然打响！
我猛地握紧了腰间的墨刃，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抬眼望去，东方的天际，在那低沉的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水天相接之处，已隐隐浮现出密密麻麻、如同蝗群般的船影桅杆！而西边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土黄色恶龙，正朝着低矮的城墙席卷而来！
风雨满城，孤城如卵。
墨刃轻吟，渴饮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