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夜晚总来得格外早,当最后一抹残阳被远山吞没,位于赵国与北狄势力缓冲地带的“灰土集”,便悄然苏醒。
这里名义上是个边境榷场,白日里进行着皮毛、盐铁、布帛的合法交易。但当日落西山,官市闭门,真正的暗流才开始在那些不起眼的土屋、废弃的矿洞,以及河畔芦苇丛生的隐秘码头下涌动。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劣质酒水和廉价脂粉的混合气味,盖住了更深处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硝石味道。
在集市最深处,一间倚着山壁搭建的低矮土屋里,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勉强照亮桌上几件物事:一柄形制奇特、带有转轮卡榫的短弩,几支三棱透甲箭,还有半截断裂的、材质异常的破甲锥头。
无尘的心腹,“灰隼”,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脸上带着常年被风沙侵蚀的粗糙痕迹,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他坐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等待着。
门帘被掀开,一股外面的冷风灌入,带着一个裹着厚重皮袄、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来人脱下帽子,露出一张典型的北狄面孔,颧骨高耸,眼神带着草原民族的彪悍与一丝交易者的精明。他是左贤王麾下的亲信,名叫巴鲁。
“东西带来了?”灰隼没有寒暄,直接问道,声音低沉沙哑。
巴鲁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将一个小皮袋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这是下一批货的三成定金,剩下的,老规矩,见到货付清。”他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但足够清晰。
灰隼掂了掂皮袋的重量,没有打开,随手塞入怀中。他将桌上那几件样品向前推了推。“验货。”
巴鲁拿起那柄短弩,手指熟练地拨弄着机括,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满意。“好!比上次的样品更顺手!力道足,上弦快!我们最好的工匠也做不出这么精巧的东西!”他又拿起那截破甲锥头,用指节敲了敲,听着那异于寻常钢铁的沉闷回响,“这料子……啧啧,你们南人的手艺,真是鬼神莫测。”
“满意就好。”灰隼语气平淡,没有丝毫得意,“第一批只是开胃小菜。左贤王要的大宗货物,正在加紧筹措。但你要清楚,打造这些东西,费时费力,风险也大。”
“风险?”巴鲁嘿嘿低笑,凑近了些,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只要东西好,能帮我们大王砸开你们赵国的乌龟壳,钱不是问题!风险?你们南人就是胆子小!在这三不管的地方,谁的刀快,谁就是规矩!”
灰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蔑,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规矩自然有。这是第二批货的清单和交接地点、暗号。”他递过一张卷着的、质地特殊的薄羊皮,“时间,地点,都在上面。记住,只认暗号,不认人。出了纰漏,你们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
巴鲁接过羊皮,看也没看就塞进贴身的皮袄里。“放心!我们北狄汉子,最讲信用!”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最近风声有点紧。云州那边刚打完,听说赵国的六扇门,鼻子灵得很,已经闻到点味儿了。你们那边,不会出问题吧?”
灰隼端起桌上浑浊的茶水,抿了一口,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做好你们该做的事,管住手下人的嘴。其他的,不劳费心。”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以及一丝隐含的警告。
巴鲁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在意,哈哈一笑,重新戴好帽子。“那就好!我等你们的好消息!”说完,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黑暗。
灰隼独自坐在土屋里,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曳。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坐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土屋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啼叫般的哨音。
灰隼头也不回,低声道:“处理干净了?”
阴影里传来回应:“三个在附近探头探脑的‘土拨鼠’(指本地的小混混),都埋进河滩了。有一个,身上带着点官府的味儿,虽然藏得很好。”
灰隼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确定?”
“八成。他观察交易点的角度和方式,不像寻常混混。”
灰隼沉默片刻,眼中寒光一闪。“尾巴既然露出来了,就得剁掉。查清楚是哪个衙门的,然后……”他做了一个抹喉的手势,“手脚利落点,别留下痕迹。另外,通知下去,最近所有线路,再收紧一倍。非常时期,宁可错杀。”
“明白。”阴影里的声音应道,随即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灰隼这才缓缓站起身,吹熄了油灯。土屋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他像一道真正的灰色影子,融入夜色,离开了这处短暂的交汇点。
而在灰土集外围,一个试图将今晚所见所闻传递出去的六扇门外围眼线,尚未来得及写下密报,便被无声无息地拖入了深沉的芦苇荡中,再未出现。
边关的黑市,如同一个贪婪而沉默的巨口,吞噬着金钱、货物、秘密,以及……生命。那流出的诡异兵器,仅仅是这黑暗深渊泛起的些许泡沫。
(第二十八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