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国寺的山门比想象中更气派。巨大的石牌坊上，“敕建报国禅寺”几个鎏金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晃得人眼晕。石阶层层叠叠，被无数香客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一直延伸到半山腰被苍翠古木掩映着的巍峨殿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混杂着香客身上廉价的脂粉气和汗味，熏得人有些发晕。梵呗声声，木鱼阵阵，敲打在耳膜上，营造出一种近乎虚假的宁静祥和。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块深色补丁的靛蓝儒衫，手里拎着个半旧的藤编书箱，背上还负着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脸上刻意揉了些灰土，显得风尘仆仆，眉宇间堆着化不开的愁苦和落魄。这身行头，是李长生着人准备的，倒与我这“穷酸措大”的身份契合得很。
冷月走在我身侧稍后一步，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襦裙，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她惯常握剑的手。为了遮掩那份过于锐利的英气，她微微佝偻着背，步履显得有些虚浮无力，时不时还掩口低咳几声，脸色在脂粉的刻意涂抹下显得异常苍白憔悴，只有那双眸子深处，偶尔掠过一丝被强行压制的精光，像寒潭下隐伏的剑锋。她此刻的身份，是我那“久病缠身、需佛门清净地静养”的“拙荆”。
“娘子，小心脚下。”我侧身，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声音刻意放得沙哑疲惫，带着点书生的酸腐气，“这山路陡峭，莫要再牵动了病气。”
冷月微微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只有一种“看你演”的漠然。她配合地低低“嗯”了一声，气息微喘，声音细弱蚊蚋：“夫君……慢些走，无妨的。” 那刻意压抑的虚弱感，竟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若非深知底细，连我都要信了三分。
混在熙熙攘攘的香客队伍里，我们一步步挪上山。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四周。山门两侧知客僧笑容可掬，迎来送往，眼神却在香客的衣着佩饰上飞快地打着转，那笑容里便透出几分市侩的衡量。越往上走，殿宇越发轩昂，飞檐斗拱，金漆彩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巨大的香炉里，手臂粗的高香插得密密麻麻，青烟缭绕升腾，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穿着绸缎、带着仆役的富商和衣着光鲜的女眷随处可见，他们脸上带着虔诚或满足的神情，将大把的铜钱甚至银锭投入功德箱，换来知客僧更热情几分的笑容。
“啧，”我压低了声音，凑近冷月耳边，嘴唇几乎没动，“这庙里的佛祖，胃口着实不小。瞧瞧这香火鼎盛的……怕是比咱们嘉禾府的税库还要肥上几分。”
冷月掩口轻咳，遮住了唇边一丝极淡的冷嘲，同样低语：“金身塑得再亮，也照不亮底下的泥潭。留意那些人。” 她的目光看似虚弱地飘向几个方向：一对衣着华贵、大腹便便的富商夫妇，正被知客僧殷勤引向大雄宝殿；另一处，几个珠光宝气的女眷，簇拥着一个面容骄矜的年轻女子，对着佛像指指点点，谈笑风生；更远处……
我的目光被角落吸引。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半旧皮袄的刀客，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形纤细，裹在一件略显宽大的素色棉袍里，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几乎不见血色，嘴唇也泛着淡淡的青紫，唯有一双眼睛，大而清澈，却因久病而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她脚步虚浮，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那刀客身上，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微微喘息。刀客面容刚毅，眉宇间刻着风霜，此刻却写满了小心翼翼的担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柳锋……芸娘……”冷月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飘入我耳中，带着一丝确认。李长生提供的可疑人物名单里，这对苦命鸳鸯赫然在列。刀客柳锋，为给身染怪病的爱侣芸娘祈福求医，已辗转多地，耗费巨资，如今来到这报国寺，想必是最后的希望了。芸娘那病容，看着便让人揪心。
终于挪到客堂。负责接待的知客僧是个圆脸微胖的中年和尚，法号“慧明”。他堆着满脸职业化的笑容，目光在我那身寒酸的儒衫和冷月苍白的病容上飞快一扫，热情便肉眼可见地淡了几分，公式化地询问：“二位施主从何处来？欲在鄙寺逗留几日？精舍清静，可供静养，只是这香火供奉……”
我连忙上前一步，脸上挤出愁苦又带着几分窘迫的笑容，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大师有礼。学生姓沈，名砚，携拙荆林氏，乃姑苏人士。拙荆沉疴缠身，久医无效，听闻宝刹佛法无边，主持玄慈大师更是活佛转世，慈悲为怀，故不远千里，特来求佛祖慈悲，许拙荆一线生机……” 说着，我从怀里摸索半天，才掏出李长生着人备好的、一小锭约莫二两的碎银，肉痛似的双手捧上，又迅速从袖袋里摸出盖着嘉禾府户房小吏印戳的路引凭证递过去，“学生囊中羞涩，家资尽耗于求医问药，唯此些许心意，还望大师行个方便，容我夫妇在精舍小住数日，沾沾宝刹的佛光瑞气，学生感激不尽！”
慧明接过银子，掂了掂，又扫了眼那盖着官印的路引，脸上那点公式化的笑容才又热络了些许：“阿弥陀佛，沈施主一片赤诚，佛祖定会庇佑尊夫人。精舍清静，正宜养病。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这报国寺香火鼎盛，往来贵人众多，二位入住后，切莫高声喧哗，随意走动，尤其后山乃寺中清修禁地，万不可擅入，以免冲撞了佛祖法驾，也扰了其他贵客清静。”
“是是是，学生省得，省得！”我连连躬身，一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穷书生模样，“绝不敢给宝刹添麻烦，只求佛祖垂怜！”
正说着，客堂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一个身着杏黄袈裟、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红润的老僧，在几名中年僧人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他面容慈和，嘴角噙着一抹仿佛天生带着悲悯的微笑，行走间步履沉稳，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仪。正是报国寺方丈，玄慈。
客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僧人都垂首合十，口称“方丈”。香客们也纷纷投去敬畏的目光。
玄慈的目光温和地扫过堂内众人，最终落在了我们这边。他的视线在我身上那身寒酸儒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冷月苍白病弱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那悲悯之色更浓了。
“阿弥陀佛。”玄慈口宣佛号，声音洪亮圆润，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这位女施主气色不佳，可是身有不适？”
慧明连忙上前，恭敬地禀报：“回禀方丈，这位沈施主携夫人自姑苏远道而来，夫人沉疴在身，特来我寺祈福静养。”
“哦？”玄慈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冷月脸上，那眼神专注而温和，仿佛带着普度众生的慈悲，“我佛慈悲。女施主不必忧心，既入我报国寺，便是与佛有缘。寺中精舍清幽，正宜养病。每日可来大殿聆听早课，感受佛法祥和，或于精舍静心诵念，自有佛祖加持，消灾祛病。”
他的话语温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然而，在他靠近的刹那，我体内那蛰伏的蛊母却猛地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悸动！不是威胁，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感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透过这老和尚慈祥的皮囊，窥探着更深层的东西。我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愁苦和感激，深揖下去：“学生沈砚，拜谢方丈慈悲！拙荆得方丈金口垂怜，定能逢凶化吉！”
冷月也微微屈膝，虚弱地福了一福，声音细弱：“谢……方丈大师……”
玄慈的目光在我身上掠过，那温和的笑容丝毫未变，但我却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精明与审视。那感觉，像被一条滑腻冰冷的蛇信子轻轻舔过脊背，转瞬即逝。
“善哉，善哉。”玄慈双手合十，转向慧明，“慧明，好生安置沈施主夫妇，所需之物，不必吝啬。” 他又转向堂内其他香客，朗声道，“诸位施主远来辛苦，若得闲暇，不妨移步后山，一观我寺镇寺之宝‘血印石’，感受百年前抗倭英烈的浩然正气，亦是难得的功德。”
提到“血印石”三个字时，他白净面皮上的悲悯似乎更盛，语调也微微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庄重感。然而，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那悲悯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和疏离。
“血印石？”我适时地露出好奇又敬畏的神色，“学生也曾听闻宝刹前身‘血印禅院’的英烈事迹，心向往之！不知学生夫妇是否有缘一观？”
玄慈微笑颔首：“自然。此石乃我寺精神所系，凡诚心礼佛者，皆可瞻仰。稍后慧明会为二位引路。” 他说完，又对众人宣了声佛号，便在僧众簇拥下，缓步离去。那杏黄袈裟的背影，在缭绕的香烟中，显得愈发宝相庄严。
慧明得了方丈吩咐，态度果然好了不少，亲自引着我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位于寺庙后部僻静处的一排精舍。精舍是独立的几间小院，白墙黑瓦，倒也清幽雅致。我们被安置在最靠边的一个小院，推开木门，里面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两椅，倒也干净。窗外是茂密的竹林，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寂静。
“二位施主请便。斋饭稍后会送来。后山血印石，从此院侧门小径直行不远便是。切记，莫要深入后山禁地。”慧明交代完，合十一礼便退了出去。
关上房门，精舍内只剩下我们两人。那股刻意营造的香烛味淡了许多，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的清苦和房间本身的微尘气。
冷月立刻挺直了腰背，脸上那层病弱的伪装瞬间褪去大半，虽然脸色依旧苍白（部分拜脂粉所赐），但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锐利。她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
“这老和尚……”我卸下书箱包袱，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只是还带着点扮演书生后的沙哑，“面皮功夫，做得是真足。活菩萨？呵。” 我回想起玄慈眼底那丝稍纵即逝的精明和蛊母传递来的冰冷感应，“只怕是尊泥菩萨，内里早被蛀空了。”
“他的眼神，”冷月没有回头，声音清冷，“看那些富商女眷，尤其是那个骄矜女子时，掠过一丝极淡的……估量。像屠夫在看待宰的羔羊。虽然掩饰得极好。”
“还有那‘血印石’，”我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粗茶，“提起来时，那股子刻意拔高的悲悯劲儿……假。假得让人骨缝里都透凉气。” 我啜了口凉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真正的敬重，是沉在骨子里的，不是挂在嘴皮子上喊的。这报国寺的‘佛光’，我看是灯下黑，越亮堂的地方，影子越浓。”
冷月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你方才在客堂，似乎……有些异样？”
“嗯。”我放下茶杯，没有隐瞒，“那老秃驴靠近时，我身体里那东西，动了一下。很轻微，但……像是在嗅探什么。这地方，不太对劲。”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背，那里一切如常，但只有我知道，皮肉之下，淡金色的纹路似乎比平时更活跃了些，带着一种莫名的警惕。
夜幕很快降临。精舍内点起了豆大的油灯，光线昏暗。寺僧送来了简单的素斋：一碗糙米饭，一碟寡淡的青菜，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清汤。冷月只略动了动筷子，便推说没胃口。我则扮演着忧心妻子的落魄书生，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饭粒，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尖，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动静。
夜色渐深，白日里的喧嚣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风吹竹林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单调的木鱼声，更衬得这古寺深山的夜晚寂静得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院落隐约传来一些动静。似乎是白日里那对富商夫妇居住的精舍方向。有女子低低的、含糊不清的呓语声，像是梦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心神？接着是门轴轻微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和冷月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屏住了呼吸。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拖沓而虚浮，在院外的青石板小径上由近及远，方向……正是通往后山！
冷月无声地移到窗边，将窗棂推开一道细不可查的缝隙。惨白的月光下，一个穿着桃红色寝衣的窈窕身影，正脚步踉跄、如同梦游般，朝着后山竹林深处走去。正是白日里那个富商带来的美艳小妾！她长发披散，眼神空洞，对周遭毫无所觉，整个人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
“茶……”冷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寒意，“那碗‘安神茶’。”
几乎是同时，更远处，靠近柳锋芸娘所住精舍的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剧烈得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凄厉痛苦，中间还夹杂着女子压抑的、濒死般的喘息和男子焦急低沉的呼唤：“芸娘！芸娘！你怎么样？药……药呢？！”
是芸娘！她的病情，在饮过寺里提供的茶水后，竟在夜里骤然恶化了！
隔壁精舍的门也被猛地拉开，那富商惊慌的声音响起：“红玉？红玉你去哪儿了？！” 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在寂静的寺庙里显得格外刺耳。
整个后院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我和冷月依旧隐在窗后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猎豹。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我看着那美妾梦游般消失在竹林小径深处的背影，又听着远处芸娘那令人揪心的咳喘和柳锋绝望的呼唤，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报国寺的夜，果然不太平。
“自行离去？”我无声地嗤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墨刃冰冷的鞘，“好一个‘佛祖收人’。” 那刻意收敛的市侩早已被一种沉冷的锐利取代。戏，开场了。而台下的看客，也该动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