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狼皮做褥子正好,防潮又保暖。”孙钰青拍了拍其中一张,狼毛簌簌落下,“张团长和弟兄们守在这风口,用得上。”
赵大刚扛着黄羊,粗声粗气地接话:“这50只羊是我们路上猎杀的,收拾干净了,就说晚上给东北军的弟兄们添个菜。”
团部的门没关严,能听到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门口的哨兵看到他们,刚要通报,孙钰青抬手制止了:“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不麻烦。”
掀开门帘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煤烟和油墨的热气扑面而来。张汉东正趴在靠窗的木桌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抬头看来,看到孙钰青手里的东西时,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起身:“孙军长这是干啥?昨天送羊肉,今天又送皮货,再这么着,我可该给你行军礼了。”
“一点土产,不算什么。”孙钰青把狼皮往墙角的草堆上放,“黄羊是山里猎的,狼皮是前几天野狼袭营时打的,都是自己人弄来的,干净。”
张汉东的目光落在狼皮上,指尖划过其中一张皮上的弹孔:“这枪法准啊,正打在两眼之间。”
“是赵大刚打的。”孙钰青侧身让出身后的老兵,“他是咱们团的神枪手,在祁连山打了三年猎,闭着眼都能听出狼的脚步声。”
赵大刚咧了咧嘴,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张团长过奖了,就是个吃饭的本事。”
张汉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能保弟兄们平安,就是好本事!”他往炉边的板凳上一指,“坐,快坐!让通信兵给你们倒热水。”
孙钰青坐下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张汉东的军装。那身灰布制服的肘部打着两块深色的补丁,针脚细密,显然是自己缝的。最显眼的是领口那枚红布,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却被熨得平平整整,像一颗跳动的小火苗。
“张团长是东北义勇军的?”孙钰青轻声问。
张汉东正往炉里添煤,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点头:“算是吧,从长白山一路退到这,队伍打散了好几次,就这身衣服,缝缝补补带了五年。”
他抬手摸出来一个小红星,眼里闪过一丝怅然,“孙军长可能听人说过,王德林司令,是我们的总司令。我爹娘是奉天乡下的农民,我就是个扛过锄头的兵,能混上团长,全靠一起过来的弟兄们抬举。”
孙钰青看着他左手缺了一截的小指,伤口处的皮肤已经磨得发亮,显然是旧伤了。“这伤是……”
“嫩江桥打的。”张汉东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跟小鬼子拼刺刀,被挑了半根指头。当时血流得跟喷泉似的,我还以为要死在那儿了,结果被担架队拖了回来。”
他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现在想想,能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多杀几个鬼子。”
孙钰青拿起桌上的水杯,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我敬张团长一杯。”他举起杯子,“为东北抗战的弟兄们,也为那些没能活着看到今天的人。”
张汉东猛地端起杯子,跟他重重一碰,水溅在桌面上,两人都没在意,“该我敬你才对。”他仰脖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着,
“西路军在河西的仗,我们在迪化时就听说了,马家军那么多人围着,你们还能从死人堆里杀出来,这份硬气,我张汉东服。”
他放下杯子,忽然压低声音:“不瞒你说,刚见你们时,我心里也打鼓。毕竟……各为其主,谁知道是不是友军?可昨天看你们送羊肉,今天见弟兄们守规矩,我才明白——都是自己人,都是想打鬼子的队伍,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孙钰青望着窗外,峡口的风正卷着雪沫子飞过墙头,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是啊,枪口该对着鬼子才对。”他轻声道,“咱们手里的枪,是打豺狼的,不是打自家兄弟的。”
“说得好!”张汉东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油灯都晃了晃,“就冲这句话,我认你这个朋友!迪化那边我去周旋,你们就在这儿安心休整,缺棉衣?我让后勤给你们找!少粮食?咱们团的口粮分你们一半!只要能让弟兄们养足精神,将来多杀几个鬼子,啥都值!”
孙钰青伸出手,掌心的茧子在炉火的映照下格外清晰,“那我就替西路军的弟兄们,谢过张团长了。”
两双手在炉火前紧紧握在一起。张汉东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掌心布满了冻疮留下的硬茧,虎口处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
孙钰青的手也没好到哪去,指关节因为常年握枪而有些变形,掌心的枪茧磨得发亮。可当两只手碰到一起时,那股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温度,却烫得人心里发暖。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铁炉里的煤块“噼啪”爆响,像是在为这两个素昧平生却心意相通的军人,轻轻喝彩。星星峡的风还在吹,却好像真的不再那么冷了。
炉火在铁炉里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孙钰青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星子“噼啪”溅起,映亮了张汉东眼角的疤痕。
“我们从东北退出来那年,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张汉东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圈,
“当时队伍被打散了,一部分跟着大部队去了陕北,另一部分像我们这样的,被躲到了毛子国。走的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火车在冰天雪地里开了整整一个月,车厢里没暖气,好多弟兄冻得直哭,却没人敢说一句退堂鼓。”
孙钰青捧着温热的水杯,静静听着。他能想象那种场景——一列破旧的火车穿行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原,车厢里挤着满身伤痕的士兵,每个人心里都揣着对故土的牵挂和对鬼子的恨。
“到了毛子国境内,才算喘了口气。”张汉东笑了笑,眼里却泛起些微潮意,“老毛子给了我们些枪支弹药,还派了军事顾问。可我们心里清楚,那不是长久之计。东北的土地还在鬼子手里,爹娘的坟头怕是早就长了草,我们哪有脸在别人的地界上安逸?”
他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桌面上:“后来盛长官派人去毛子国接洽,说新疆需要军队镇守,我们就来了。在这儿打马忠英,平叛乱,一晃就是三年。枪杆子倒是硬了,可夜里一做梦,还是长白山的林海,是嫩江的冰面,是弟兄们临死前喊的那句‘还我河山’。”
孙钰青轻轻放下水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我们西路军,也差不多。”他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声音低沉下来,
“从江西出发,四渡赤水,爬雪山,过草地,一路打到河西。原想在甘肃站稳脚跟,可马家军的骑兵像疯了一样扑过来,高台一战,多少弟兄倒在了血泊里……”
他没再说下去,可张汉东能明白那份痛。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队伍,都带着一身伤痕和未凉的热血,只是战场不同,牵挂的土地不同而已。
“我听说过河西走廊的事。”张汉东的声音有些凝重,“马家军的骑兵确实凶悍,你们能从那样的包围里杀出来,不容易。”
“不容易也得杀出来。”孙钰青的目光锐利起来,像雪地里的狼,“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能让红旗倒在河西。我们带着黄羊突围那天,赵大刚他们几个神枪手趴在雪窝里,冻得失去知觉了,手指还扣在扳机上。为啥?就为了让大部队能活下去,能看到抗战胜利的那天。”
张汉东端起水杯,却没喝,只是看着杯壁上的水汽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孙军长,不瞒你说,以前总听人说红军如何如何,心里多少有些隔阂。可现在跟你坐着说话,才明白——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扛着枪,一样想着打鬼子,一样把弟兄们的命看得比啥都重。”
“本来就该是一家人。”孙钰青接过话头,语气诚恳,“抗日的战场上,哪分什么红军、东北军?只要能把小鬼子赶出去,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值了。”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张汉东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他猛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圈,然后转身看向孙钰青,眼神里带着决然:“孙军长,你们要等共产国际的支援,是吧?我帮你们!”
孙钰青有些意外:“张团长……”
“别多说。”张汉东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毛子国顾问经常来星星峡,我跟他们还算熟。他们懂中文,也知道共产国际的事。我去找他们通融通融,让他们帮忙联系,总比你们在这儿瞎等强。”
他走到墙角,拿起挂在墙上的马鞭,鞭梢在手里绕了两圈:“再说了,这也是为了抗日。你们得到支援,就能早点杀回河西,多杀几个马家军的走狗,将来还能东进抗日,这是好事,我为啥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