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高大的城墙在夜幕下逐渐远去,化作一道模糊的黑色剪影。陈骤率领的队伍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在官道上向北疾驰。
这支队伍约六千人,核心是五百鹰扬军旧部,由大牛、岳斌、胡茬、张嵩统领;另有五千是紧急从京营和御林军中挑选的精锐骑卒,虽缺乏实战,但装备精良,马匹雄健;加上亲卫营、后勤辅兵及苏婉的医护小队,组成了这支北上的援军。
夜色中,只有马蹄敲击路面的密集声响、甲胄摩擦声和粗重的喘息声。火把蜿蜒如龙,照亮了前方有限的道路。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心神都系于前方那片燃烧的土地。
陈骤骑在战马上,位于队伍中前部。他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半明半暗,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周围的地形。行军路线是出发前与栓子、岳斌反复推敲确定的——沿洛阳向北的主要官道,经河内、上党,出壶关,直插太原,再从太原北上雁门,这是最快抵达阴山的路径。
“将军,按照这个速度,明日午时当可抵达河内郡。”岳斌驱马靠近,低声道。他负责整个行军的调度与警戒,此刻虽连夜赶路,依旧精神紧绷。
“告诉各营,保持队形,注意马匹体力。换马不换人,务必在五日内赶到雁门!”陈骤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传出。五日,这是极限。每迟一刻,北疆就多一分危险,耿石和鹰嘴崖的弟兄们就少一分生机。
“明白!”岳斌领命,调转马头向后传达。
队伍继续向前。王二狗带着亲卫营的一队人马,前出三里作为先锋哨探。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分辨着官道两侧的地形,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立刻警觉。身后就是将军和北上的大军,他绝不能允许出现任何纰漏。
“头儿,前方岔路口,有灯火!”一名斥候低声回报。
王二狗心中一紧,勒住战马,抬手示意队伍暂停。他眯眼望去,只见前方约半里处的岔路口旁,搭着几个简陋的窝棚,隐约有五六点灯火闪烁,人影晃动。
“过去看看,小心些。”王二狗带着两名老兵,缓缓策马靠近。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临时的茶摊,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正围着火堆取暖,旁边拴着几匹驮马,上面堆着麻袋。看起来像是赶夜路的行商。
见到全副武装的骑兵突然出现,那几个汉子明显吓了一跳,慌忙起身。
“军、军爷……”为首一个年长的汉子结结巴巴地行礼。
王二狗目光扫过他们的驮马和货物,又仔细打量了几人的手和站姿,心中疑虑稍减,但依旧保持警惕:“你们是什么人?深夜在此作甚?”
“回军爷,小人是往太原贩运盐巴的商贩,白日里车轴坏了,耽搁了行程,只能在此凑合一夜,天明再走。”年长汉子连忙解释,从怀中摸出路引文书呈上。
王二狗接过,就着火把仔细验看,文书印章无误,货物也确是盐包。他又看了看这几人的手,掌心有老茧,但多是拉缰绳、扛货物磨出来的,不像常年握刀兵之人。
“北边正在打仗,这条路不安全,你们最好绕道。”王二狗将文书递还,警告道。
“是是是,多谢军爷提醒!”几人连连点头。
王二狗不再多言,拨马回转,示意后方大军可以通过。但他仍留了个心眼,让两名亲兵远远盯着这个茶摊,直到大军完全通过。
这只是北上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却让王二狗更加谨慎。将军此行关系重大,任何可疑之处都不能放过。
队伍中部,苏婉坐在一辆加固过的马车里。车子颠簸得厉害,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车厢壁上的扶手。药箱和药材包裹都用绳索牢牢固定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同车的还有两名从京中征调的医官学徒,都是年轻人,此刻脸色发白,显然不适应这种强度的急行军。
苏婉撩开车帘一角,望向外面。火把的光流在黑暗中向前延伸,马蹄声、车轮声、甲胄声混成一片沉重的轰鸣。她能看到不远处陈骤骑在马上的挺拔背影,在火光中如同磐石。
“苏医官,我们……真的要去北疆战场吗?”一个学徒声音发颤地问。
苏婉放下车帘,转头看向他,目光平静:“是。那里有很多人需要我们。”
“可、可是……听说胡虏凶残,箭矢无眼……”另一个学徒也嗫嚅道。
苏婉没有斥责他们的恐惧,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手边一卷干净的绷带,声音温和却坚定:“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医者。害怕是人之常情,但当我们看到伤者时,就顾不上害怕了。记住你们学过的止血、清创、正骨之法,到时听我吩咐便是。”
她的镇定感染了两个年轻人,他们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苏婉重新闭上眼睛,在心中默背着几种重伤急救的要点,以及阴山地区可能匮乏的药材替代方案。她的手无意识地抚过药箱边缘——那里刻着一个浅浅的“陈”字,是临行前陈骤亲手刻上去的。
北疆,鹰嘴崖,第二道防线。
这里的战斗已进入最残酷的阶段。所谓防线,不过是利用山势匆忙构筑的几道矮墙和乱石垒成的掩体。耿石和不到八十名残兵被压缩在这片方圆不足百丈的区域,四面八方都是浑邪部士兵的嚎叫和火光。
耿石的左臂箭伤已经麻木,只能用布条草草捆扎止血。他右手握着的横刀早已砍出了无数缺口,刀身被血染得暗红。他的头盔不知何时被打掉了,额角一道伤口淌下的血糊住了左眼,他只能用右眼死死盯着前方。
“石头哥!东面矮墙……快顶不住了!”一名满脸是血的队正嘶吼着冲过来汇报,他的一条腿瘸着,显然也受了伤。
耿石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声道:“顶不住也得顶!把最后那几罐火油扔过去!弓箭手,掩护!”
残存的几十名士卒爆发出最后的凶悍。几个重伤员挣扎着点燃了火油罐,用尽最后力气抛向敌群。轰然爆开的火焰暂时阻遏了东面的攻势,但也引来了更密集的箭雨。
惨叫声接连响起,又有七八个兄弟倒下。
耿石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剧烈地喘息着。环顾四周,还能站着的已不足五十人,个个带伤,人人血污。他认得其中不少面孔,都是他从新兵一手带起来的,有些人的名字他甚至还没记全。
一个年轻的士卒拖着断腿爬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都尉……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吗?侯爷……侯爷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耿石看着这张稚嫩而绝望的脸,想起了自己当初带过的无数新兵,想起了王二狗,想起了那些倒在阴山血战中的老兄弟。他伸出沾满血污的右手,重重拍在这年轻士卒的肩膀上,力度大得让对方浑身一颤。
“小子,”耿石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子带兵十几年,就没见过侯爷丢下过一个弟兄!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在那之前,咱们的命,不能丢在胡虏手里!”
他挣扎着站起身,举起卷刃的横刀,对着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卒吼道:“都听好了!咱们多守一刻,侯爷的大军就离咱们近一刻!多杀一个胡虏,北疆的父老乡亲就多一分安全!鹰扬军,只有战死的鬼,没有投降的兵!跟老子杀——”
“杀!”残存的士卒们被这嘶吼激起了最后血性,纷纷挺起兵刃,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浑邪部的新一轮进攻又开始了。这一次,他们动用了更多的人,从三面同时压上。
耿石冲在最前面,刀光闪过,一个浑邪步卒捂着喉咙倒下。他感到肋下一凉,低头看去,一柄弯刀划开了他的皮甲,鲜血涌出。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手一刀劈碎了对方的头颅。
战斗变成了最原始的搏杀。刀砍、枪刺、拳打、牙咬……每一个鹰扬军士卒都化作了疯狂的困兽。矮墙被推倒,掩体被突破,防线在不断收缩。
耿石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口。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有求生的本能和“侯爷会来”的信念支撑着他挥舞手臂。
突然,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闷而密集的马蹄声从南方传来,越来越近,如同滚雷!
浑邪部的攻势明显一滞,不少人惊疑地回头望去。
耿石也听到了。他用尽力气抬起头,望向南方的黑暗。在那片漆黑的天幕下,似乎有隐约的火光在跃动,如同星辰。
“来了……”耿石喃喃道,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笑了,“侯爷……来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拄着刀,单膝跪倒在地。但那双被血糊住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南方,眼神中燃烧着最后的光。
北上途中,陈骤突然勒住了战马。
“将军?”旁边的岳斌疑惑道。
陈骤没有回答,侧耳倾听。夜风中,似乎有极其微弱、却连绵不绝的喊杀声从北方隐约传来。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猛地抬手:“传令!全军加速!扔掉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兵器和三日干粮!胡茬、张嵩!”
“末将在!”二人策马上前。
“你二人率本部所有骑兵,脱离大队,以最快速度驰援鹰嘴崖!不惜马力,务必在明日日出前赶到!”
“得令!”胡茬和张嵩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齐麾下骑兵,约八百余骑,如离弦之箭般脱离大队,没入前方黑暗之中,马蹄声骤急如暴雨。
陈骤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北方阴沉的夜空,拳头缓缓握紧。
耿石,撑住。
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