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瞬即逝。
寅时三刻,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洛阳城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静谧中。修文坊陈府门前却已灯火通明。
陈骤身着紫袍玉带,按一品武官朝服规制穿戴整齐。这身华贵服饰穿在他挺拔而隐含煞气的身上,少了几分文臣的雍容,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凛然。大牛、岳斌等随行将领亦身着相应品级的武官服,虽努力挺直腰板,仍觉这身锦绣比沉重的铠甲更让人不自在。
“都记住了,殿前失仪是大罪。多看,多听,少言。”陈骤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大牛身上。
大牛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将军放心,末将晓得轻重!”
一行人骑马,在微凉的晨风中,随着稀疏的车流,向着皇城方向行去。越靠近皇城,戒备越发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皆是顶盔贯甲、目不斜视的禁军。那肃杀的气氛,稍稍冲淡了众人对新环境的不适,熟悉的紧绷感重新回到身上。
王二狗带着一队亲兵护送至此,便按规矩在皇城外指定区域等候。他看着将军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巍峨的宫门内,手心微微冒汗。这深宫重垣,比阴山隘口更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
紫宸殿外,百官依品级序列等候。当陈骤这一行身着武官袍服,带着明显北疆风霜痕迹的人出现时,立刻吸引了无数道目光。好奇、审视、忌惮、不屑……种种情绪隐藏在低垂的眼帘或看似随意的交头接耳之后。
卢杞站在文官班首,面容清癯,眼神平静无波,只在陈骤经过时,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看不出丝毫敌意。英国公徐莽站在勋贵前列,身材魁梧,目光在陈骤及其身后将领身上扫过,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欣赏。
陈骤面色如常,按引路太监的指引,立于武官班列靠前的位置,静候传召。岳斌、大牛等人则按品级立于其后,努力忽视那些黏在背上的视线。
钟鼓齐鸣,宫门缓缓开启。
“百官入朝——”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敛容正衣,鱼贯而入。紫宸殿内,金碧辉煌,蟠龙柱耸立,御座高悬,身着赭黄龙袍的皇帝端坐其上,面容在冕旒后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山呼万岁,依仪行礼。
陈骤能感觉到,御座之上,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繁琐的朝仪之后,终于轮到了今日的重头戏。
兵部尚书出班,朗声奏报北疆大捷,细数鹰扬军阴山血战之功,并为陈骤及有功将士请功。
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平和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爱卿。”
陈骤应声出班,躬身:“臣在。”
“尔率鹰扬军将士,于阴山力挽狂澜,以寡击众,扬我国威,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擢升陈骤为太子少保,加封光禄大夫,赐丹书铁券,赏金千两,帛五千匹。”
“臣,谢陛下隆恩!”陈骤叩首。太子少保,从一品,荣衔;光禄大夫,正三品文散官,亦是虚职。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听着荣耀,实则更是催命符。赏赐丰厚,实权却未见提及。
紧接着,对其余将领的封赏也一一颁下。大牛、岳斌、胡茬、张嵩等人,皆授以各种中郎将、郎将等京中闲职,明升暗降,兵权被无形削去。唯有白玉堂,因无正式军职,仅以“义士”之名,赏金百两。
“臣等,谢陛下隆恩!”众将齐声谢恩,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大牛低着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封赏已毕,殿内气氛微妙的沉寂了一瞬。
果然,御史台中,一位姓王的御史手持笏板,迈步出班,声音洪亮:“陛下!臣,弹劾北疆行军大总管、靖北侯陈骤,三大罪!”
来了!
陈骤眼帘微垂,静立不动。岳斌等人则心头一紧,肌肉瞬间绷紧。
“其一,虚报战功!阴山之战,鹰扬军兵力、斩获,恐有不实之处!”
“其二,纵兵劫掠,私吞缴获!慕容部积累百年,财富无数,然鹰扬军上报之缴获,与其实力严重不符,其中必有隐情!”
“其三,跋扈不臣!颍州夜宴,其部将呵斥士绅;入洛阳城,军容过盛,震慑天街,目无朝廷法度!此乃骄兵悍将,恐非国家之福!”
罪名与老猫探查的几乎一致,言辞却更为激烈。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陈爱卿,王御史所言,你有何话说?”
陈骤这才抬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王御史,然后转向御座,躬身道:“陛下,王御史所言,臣,不敢苟同。”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阴山之战,敌我兵力、战况、斩获,皆有北疆行营、监军及兵部核验文书为证,一应数字,绝非臣凭空捏造。若王御史质疑,可调阅所有存档,一一核对。至于慕容部财富,”陈骤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慕容部乃游牧部落,财富多以牛羊、皮毛、人口为主,其王庭金帛,多用于赏赐部众、打造军械。此战,我军首要目标是击溃敌军,保住阴山防线,而非劫掠。且大战之后,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抚恤阵亡将士已耗尽心力,何来余力大肆搜刮?若王御史认为胡虏富可敌国,随手可取,不妨亲往漠南一试。”
这话带着明显的讽刺,那王御史脸色顿时涨红。
“至于跋扈不臣,”陈骤目光扫过王御史,又看向御座,“颍州之事,乃当地士绅无礼在先,质疑军功,臣之部将,维护的是北疆数十万将士用血换来的荣誉,何错之有?入洛阳城,军容乃军队之本,臣等奉诏回京,若队伍散漫,形同溃军,岂非更是藐视天威,辜负圣恩?”
他句句在理,不卑不亢,将王御史的弹劾一一驳回。
这时,英国公徐莽忽然出列,声如洪钟:“陛下!老臣以为,王御史所言,多为臆测,缺乏实据!北疆将士刚刚血战归来,便受此无端指责,岂不令边军将士寒心?陈骤将军及其部下,勇武善战,忠勇可嘉,正是国家栋梁,当以抚慰为重!”
勋贵集团中立刻有数人出声附和。
卢杞依旧沉默,他身后又有几名御史欲要出列。
皇帝却在此刻开口,打断了可能的继续争辩:“好了。”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北疆之功,朕已明鉴。些许流言,不必再提。”皇帝的目光落在陈骤身上,“陈爱卿一路劳顿,且在京城好生休养。诸将亦各有安置。退朝吧。”
“退朝——”内侍高唱。
皇帝起身,离开御座。
陈骤躬身:“臣,恭送陛下。”
直到皇帝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他才缓缓直起身。
第一次朝会,结束了。封赏是意料之中的明升暗降,弹劾也被他暂时挡回。但陈骤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皇帝的态度暧昧,卢杞一党绝不会善罢甘休,英国公的示好也需谨慎对待。
他转身,看向身后诸将。大牛等人明显松了口气,但眼神中依旧带着凝重。
岳斌低声道:“将军,这只是开始。”
陈骤微微点头,目光穿过大殿门口,望向外面逐渐亮起的天空。
洛阳的第一关,算是过了。但更深的漩涡,还在后面。
而在他们于紫宸殿上面圣之时,修文坊陈府内,栓子正将老猫连夜送来的最新情报整理归档。其中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北疆密报,浑邪部调动频繁,疑似有大规模南下的迹象。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