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将至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鹰扬军内部激荡起层层暗涌。表面的平静下,是前所未有的忙碌与戒备。
阴山前线,清理工作已近尾声,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与焦糊。王二狗和刘三儿被抽调出来,加入了营区重建的队伍。和泥、夯土、搭建临时营房,活计比翻检尸体轻松不少,但王二狗心里却更不踏实。他看见岳斌校尉亲自带着一队陷阵营的老兵,将一批封存好的、刻着特殊标记的箱子,秘密运往后方更隐蔽的山谷。他也发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窦通校尉,最近巡查营地的次数格外频繁,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尤其在靠近帅府可能来人方向的时候。
“队副,咱们不是赢了吗?怎么感觉……比打仗时还紧张?”刘三儿一边费力地垒着土坯,一边小声嘀咕。
王二狗抹了把汗,压低声音:“少打听,干你的活。上头让干啥就干啥。”他隐约感觉到,一场不同于刀枪拼杀的较量,已经开始了。
伤兵营里,气氛同样凝重而忙碌。
熊霸在昏迷了四天三夜后,终于睁开了眼睛。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腰腹间撕裂般的剧痛,随即是全身如同被碾碎般的虚弱。他想动,却发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困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别动!”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苏婉正小心地检查他腰腹间渗血的绷带,见他醒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欣慰,“你命大,肠子差点流出来,现在刚接上。不想死就别乱动。”
熊霸眨了眨浑浊的眼睛,认出了苏婉,喉咙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
“窦校尉来看过你好几次。”苏婉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一边熟练地给他换药,一边平静地说道,“他让你挺住,说仗打完了,肉管够,酒管够。”
听到“窦校尉”和“酒肉”,熊霸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彩,喉咙里的嗬嗬声平息了些,重新闭上眼睛,积蓄着微不足道的力气。
另一边帐篷里,李莽的脾气却一天比一天暴躁。左臂传来的剧痛和那种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医官刚给他换完药,叮嘱他绝对不能动用左臂,他等医官一走,就用右手猛地捶打床板,独眼中布满血丝。
“妈的!废了!老子成废人了!”他低吼着,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绝望。不能挥舞双斧冲锋陷阵,他李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亲兵守在帐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只能无奈地叹气。
相比之下,从平皋传来的关于李敢伤势稳定、已能下地缓慢行走的消息,成了伤兵营里难得的一丝暖意。木头听闻后,训练射声营新兵时,嗓门都似乎洪亮了几分。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像是大战前的指挥所。
“孙钦差一行已过黄河,预计五日后抵达平皋。”周槐汇报着最新情报,“赵崇那边动作很快,已经准备好了盛大的迎接仪式,并且……派人‘协助’廖主簿整理军务文书,尤其是关于粮草消耗和缴获清单的部分。”
韩迁冷哼一声:“协助?监视还差不多!他是想抢在钦差面前,把功劳揽过去,把损耗的帽子扣实在我们头上!”
陈骤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上划动着。他面前摊开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廖文清根据他的授意拟写的、措辞谨慎但数据详实的战报,另一份,则是周槐秘密收集的、关于赵崇及其心腹在战时的种种掣肘行为。
“钦差来了,我们挡不住。赵崇要抢功,我们也拦不住。”陈骤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但我们自己,不能乱。传令下去,各营主官,管好自己的人,约束言行,不得与帅府派来的人发生冲突。尤其是窦通,让他收敛点脾气!”
“是!”
“另外,”陈骤目光锐利起来,“把我们掌握的那些关于赵崇掣肘的证据,还有……慕容部溃败前,浑邪部骑兵异常调动的记录,整理一份摘要。不必呈交,但要确保在必要的时候,能送到该看到的人手里。”
周槐眼中精光一闪:“将军的意思是……以备不时之需?”
陈骤点了点头:“有功要赏,有过要罚。但功过,不能由他赵崇一人说了算。”他顿了顿,又道:“给冯一刀再发一道命令,让他想办法,‘请’几位慕容部溃退路上的小部落头人,到他的营地里‘做客’。要让他们‘无意中’透露一些,关于慕容坚为何败得如此之快,以及……他们为何不敢支援慕容部的‘苦衷’。”
周槐和韩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将军这是要借敌之口,来佐证自己的功劳,并反击赵崇可能泼来的脏水。
“明白,这就去安排!”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鹰扬军这台刚刚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只是这次,它的锋芒不再指向北方的胡虏,而是转向了内部无形的战场。
王二狗看着一队队神色肃穆、往来传递消息的传令兵和斥候,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肯定有大事。他只能用力夯实脚下的泥土,将临时营房的墙壁垒得更坚固一些。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阴山的天空,依旧湛蓝。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场新的风暴,正在南方的地平线上积聚。而这一次,他们手中的刀枪,未必能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