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客轮拉响悠长的汽笛,缓缓靠上汉口码头。
陈嘉树提着简单的行李箱,随着人流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
江风带着浓重的水汽和一股隐约的硝烟与煤灰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与上海吴淞口的咸腥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码头上人头攒动,力夫吆喝,士兵巡逻,张贴着各式标语的电线杆下,报童挥舞着报纸高声叫卖。
一种混杂着战后疲惫、新兴躁动与底层生命力的奇异气息,在空气中弥漫。这是北伐军攻克后不久的武汉,百废待兴,却也暗流涌动。
“嘉树兄!”一声熟悉的呼唤穿透嘈杂。
陈嘉树抬眼望去,只见卢作孚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长衫,正用力挥着手,从人群中挤过来,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的笑容。
“作孚兄,劳你亲自来接。”陈嘉树与他用力握了握手,感受到对方掌心的粗糙与力量。
“你我一见如故,何须客套。”卢作孚热情地接过他手中的小件行李,“武汉三镇,如今就像个大工地,乱是乱了点,但机会也多!走,我先安顿你住下,再带你好好转转。”
卢作孚为陈嘉树安排的住处位于原德租界的一家旅馆,相对安静。
安顿下来后,陈嘉树谢绝了休息的建议,直接让卢作孚带他去看事先物色好的场地。
两人首先去了汉阳。
沿着龟山脚下,可见大片废弃或半废弃的厂区,高大的烟囱寂然耸立,墙体上偶尔还能看到弹孔的痕迹。
卢作孚看中的是一处原铁厂的附属仓库,占地颇广,屋顶有些破损,但结构尚算完好,关键是距离几家正在努力恢复生产的铁厂、兵工修理所很近。
“嘉树兄,你看此处如何?”卢作孚指着仓库说道,“地方够大,收拾一下便能用作维修和组装,而且与潜在的大客户毗邻,业务往来便利,价格也低廉。”
陈嘉树没有立刻回答。他走进空旷的仓库内部,脚下是积年的灰尘和散落的杂物。他仔细查看了建筑的立柱、屋顶的桁架,甚至敲了敲墙壁,又走到门口,观察周边的道路和水源情况。
“位置和面积确实不错。”陈嘉树沉吟道,“作孚兄,此地的电力供应是否稳定?若遇大型机械,地基能否承受?还有,这附近的工人聚居区在哪个方向?招工是否方便?”
卢作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陈嘉树问的这些问题,都切中了实业布局的关键,绝非纸上谈兵之辈。
“电力目前尚不稳定,时常中断。地基我看过,加固后应无问题。工人多聚居在汉阳桥西一带,招工不难,只是熟练技工恐怕稀缺。”
陈嘉树点了点头,记在心里。
随后,两人又驱车过江,来到汉口较为繁华的江汉路附近,看了一处临街的二层铺面。这里人流如织,商业氛围浓厚,但空间狭小,只适合做门市和小型维修。
回到旅馆房间,陈嘉树铺开武汉地图,将两处地点标注出来。
“作孚兄,这两处地方,我以为可以兼取。汉阳设厂,主营维修、组装及部分批量制造,利用其空间和区位优势。汉口设店,作为门面,展示产品,接洽订单,负责销售与小修,占据市场前端。两者相距不算太远,货物人员调配尚算便利。初期投入虽大,但布局更为合理,进退有据。”
卢作孚抚掌笑道:“好!嘉树兄果然深谋远虑,魄力非凡!就依此议。这两处的租赁、打通关节之事,包在我身上,也算你我合作的一份诚意。”
“如此,便多谢作孚兄鼎力相助了!”陈嘉树郑重拱手。在异乡开拓,有卢作孚这样的地头蛇相助,能省去无数麻烦。
场地初定,接下来便是与人打交道。
在卢作孚的安排下,陈嘉树在一家本地菜馆宴请了汉口商会的两位王姓和李姓理事,以及工务局的一位科长。
席间,陈嘉树并未像寻常商人那般刻意逢迎,他言谈从容,举止有度,谈及机器维修、五金配件、甚至小型动力机械时,其见解之专业,让几位原本对他这个“上海来的年轻商人”略有轻视的本地人物,不由得收敛了随意,态度认真起来。
“陈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王理事抿了一口酒,话里有话,“不过我们武汉这边,历经战火,各方关系盘根错节,想做点事情,光有资金和技术,有时候也未必顺畅。”
陈嘉树举杯,神色平静:“王理事提点的是。陈某初来乍到,诸多规矩还要仰仗各位前辈指点。实业经营,贵在互利共赢。陈某别无所长,唯在机械一道还算有些心得,日后各位厂里的机器若有疑难杂症,明远厂定当尽力,价格上也必给优惠。”
他这话说得实在,直接给出了利益点。李理事和那位工务局的科长脸色顿时和煦了许多,席间气氛也热络起来。
就在他与武汉各方周旋之际,周世昌从上海发来加密电报。电文简洁:
“白已按计划汇报,‘进展’获伊藤信介认可,嘱其继续加紧探查您与南京联系。另,三井货物确认流入日海军码头仓库。江南厂线,已匿名提醒。”
陈嘉树看完,将电文点燃,看着灰烬落入烟灰缸。
伊藤信介的注意力果然被部分吸引到了“南京关系”上,白秀珠这步棋初步见效。
而日本海军的动向,证实了他的担忧。他回复周世昌:“继续观察,白处可再放些模糊消息。江南厂事,做得干净。”
在武汉盘桓数日,初步建立起人脉,设点事宜也交由卢作孚和后续赶来的明远厂经理具体操办后,陈嘉树登上了返回上海的客轮。
此行算是打开了局面,但武汉地面的复杂程度,也让他意识到在此立足并非易事。
回到上海公寓,周世昌第一时间前来汇报。
“陈先生,一路辛苦。武汉之事还顺利?”
“初步站稳,后续还需投入。”陈嘉树脱下外套,“上海这边有何新动向?”
“按您的吩咐,关于您与南京的风声放出去后,确实引起了一些注意,但对方行事隐秘,怀疑与伊藤信介有关。”周世昌顿了顿,“白秀珠通过死信箱送来一个新情报,伊藤信介对江南造船厂的轮机数据和近期维修计划兴趣浓厚,正在设法收买相关人员。”
江南造船厂!陈嘉树眼神一凝。这是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之一,虽屡经磨难,技术底蕴犹存。伊藤信介盯上这里,其战略野心昭然若揭。
“这个消息很重要。想办法,在不暴露白秀珠的前提下,给江南厂提个醒,让他们内部加强戒备。具体尺度,你自行把握。”
“明白。”周世昌应下,随即又道,“还有一事,陈先生。南京的顾敏,又来信了。”
陈嘉树接过信,拆开快速浏览。
顾敏在信中的语气比之前更加热切,称他那篇《刍议》在“小范围内”引起了“激烈讨论与深入思考”,有赞其“目光如炬,切中时弊”,亦有斥其“言辞尖锐,过于理想”。
信末,顾敏再次明确提出,若陈嘉树有意,他可代为引荐几位“能直达天听、且真心致力于实业救国的重量级人物”,并强调“此乃深入交流之良机,望兄把握”。
这封信,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之前。陈嘉树能清晰地感觉到,政府内部,似乎有某个派系,对他的观点产生了真正的兴趣,或者说,看到了他这个人可能带来的价值。
他拿起顾敏的信,又看了一遍。风险与机遇,从来都是一体两面。这南京之行,看来已无法回避。
他按下呼叫铃,周世昌应声而入。
“世昌,准备一下。近期,我可能需要去南京一趟。另外,给卢作孚发个电报,武汉那边,进度要再加快一些。”
“是,陈先生。”
周世昌退下后,陈嘉树独自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无尽的夜色,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