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在深夜十点后,便成了老王的领地。作为物业夜班经理,他熟悉这里的每一盏灯、每一处阴影。大厦外表光鲜,内部却透着二十年建筑特有的陈旧气息,尤其是地下三层,连翻新都只是草草了事——毕竟那里常年闲置,阴冷昏暗,连车位线都模糊得如同褪色的记忆。
老王第一天上班时,老同事拍着他的肩说:“b3层没什么事就别下去,省电。”他当时没多想,直到第三周的某个闷热夜晚。
那晚空调系统出了故障,整栋大厦像蒸笼一样。老王巡查到b2层时,第一次听见了那声音——细微的刮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划过金属表面,又像是旧皮革在缓慢摩擦。声音从通往b3的楼梯间传来,低沉而持续,夹杂着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嗡鸣,让人的牙根发酸。
老王握紧手电筒,沿着楼梯向下。温度随着台阶逐级下降,到b3入口时,呵气已凝成白雾。他推开防火门,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空旷的水泥地面和支撑柱。刮擦声停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人吗?”老王的问话在空旷中反弹回来,变成多重回音。
无人应答。他检查了电箱,一切正常。也许是管道热胀冷缩,他告诉自己,但背脊上的寒意迟迟不散。
第二天,老王调取了b3层的监控录像。黑白画面中,只有静止的立柱和偶尔闪烁的灯光。然而当他把音量调到最大时,那段嗡鸣再次出现——监控也捕捉到了。他反复播放凌晨两点到三点的片段,忽然注意到靠近西墙的一个摄像头画面,每隔二十三秒就会轻微扭曲一下,像信号干扰,但其他摄像头却完全正常。
老王决定实地探查那面墙。那是一面实心混凝土墙,后面根据建筑图纸是岩土层。他敲击墙面,声音沉闷。然而当他将耳朵贴上去时,那刮擦声突然变得清晰——不再是单一的声响,而是层层叠叠的,仿佛有许多只手在另一侧抓挠。
他猛地后退,手电筒差点脱手。墙面在手电光下泛着冷白,毫无异常。但那声音确实存在,且越来越复杂: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肢体挪动的琐碎声响,甚至隐约的、压抑的呼吸声。
老王开始记录这些现象。他注意到声音在闷热夜晚尤其明显,雨天地库潮湿时反而安静。他试图向白班同事提起,对方只是笑笑:“老王,夜班熬多了容易幻听,我上次还看见楼梯间有人影呢,结果是个废弃的人形模特。”
直到第七个异常夜晚,对讲机里传来了声音。
当时老王正在b2层检查管道,对讲机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是一个沙哑的、断断续续的男声:“……出不去……门锁死了……”
老王心中一紧,按住对讲键:“哪里?报具体位置。”
短暂的沉默后,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清晰,带着绝望的颤抖:“放我们出去……求求你……空气越来越少了……”
“你们在哪里?”老王追问。
“地下……我们在下面……”声音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淹没,随后是许多人混杂的呜咽和低语,最终归于沉寂。
老王冲向b3层,手电光束在黑暗中剧烈摇晃。他到达西墙时,那面墙正在“呼吸”。
不是真正的呼吸,而是墙面的光影在扭曲,混凝土表面浮现出数十个深浅不一的凹痕,逐渐形成人形轮廓——有的蜷缩,有的伸展,有的似乎在拍打墙面。最清晰的一个轮廓面部朝外,嘴巴大张,双手抵在面前,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老王僵在原地,看着那些轮廓缓慢移动,像困在水族箱里的影子。墙面开始渗出黑色的、粘稠的痕迹,顺着墙根流淌,散发出冰冷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空气温度骤降,老王的呼吸凝成浓厚的白雾。
他踉跄后退,直到背靠支撑柱才停下。那些轮廓持续了约三分钟,然后逐渐淡去,墙面恢复原状,只留下几道新出现的、暗色水渍般的痕迹。
第二天,老王请了假,去了市档案馆。他翻找城中大厦的前身记录,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在一份泛黄的旧报纸缩微胶片上找到了答案。
1985年7月15日,《城市晚报》第三版右下角有一则不起眼的报道:原市第三医院因市政规划搬迁,临时停尸房设置在地下室。搬迁最后一日,电路故障导致地下室门禁系统失灵,通风系统瘫痪。十六人被困——包括两名护工、一名值班医生、以及十三具待转运的遗体及陪同家属。救援队十八小时后破门而入时,无一幸存。事故原因被归咎于“搬迁工作疏漏与设备老化”,医院旧址随后被推平,三年后城中大厦在此奠基。
报道旁附了一张模糊的照片:救援人员抬出裹着白布的担架。老王注意到照片背景中,地下室的水泥墙上有多道深深的划痕。
真相沉重如铅。那些声音、那些轮廓——不是鬼魂的恶意,而是绝望记忆的烙印。那十六人最后时刻的恐惧、挣扎、希望与绝望,被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刻录在建筑结构深处。在特定条件下——闷热的天气、深夜的寂静、或许还有老王这样愿意倾听的人——这段记忆便开始“播放”,如同卡住的唱片重复着最痛苦的片段。
老王回到了工作岗位,但没有辞职。他只是再也不单独进入b3层,每晚巡查时,会在b2通往b3的楼梯口放一瓶清水和一支手电,然后轻轻说一句:“我知道你们在那里。”
有时,在特别闷热的夜晚,对讲机会传来短暂的电流声,但再也没有清晰的话语。监控偶尔会拍到b3西墙附近有短暂的温度下降,形成一片冷雾。老王将这些记录悄悄保存,不向任何人展示。
他明白了,那些灵魂并非想要恐吓他,而是将他当成了迟来的救援者,一个终于听到他们呼喊的人。光鲜大厦的地基深处,永远凝固着那段绝望的记忆。而“记得”本身,既是对逝者的纪念,也是一种永恒的囚禁——困在最后时刻的灵魂,与困在真相中的生者,都被同一段历史牢牢束缚。
每晚,当老王完成巡查,回到地面迎接黎明时,他总会回头望一眼通往地下的入口。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大厦大堂,却永远照不进b3层。那里始终停留在1985年7月那个闷热的夜晚,十六个人在黑暗中等待一扇永远不会打开的门。
而老王,成了他们与世界之间,唯一的、沉默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