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年雪岭的冬天冷得刺骨,狂风卷着雪粒拍在木门上,哐哐作响,像是要把整座小房掀翻。霍尘伏在桌前演算,脑海里总绕着那句“霍悕卓家九只羊”——八岁那年,一年级的数学单元期末考,她得了零分,这个笑话在整个牧区传了好些年,让她成了全校的焦点。
那时她懵懂无知,只记得人们投来的惊讶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自卑像雪岭的浓雾,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直到如今回想起来,头皮还会阵阵发麻。但现在,她要为自己讨个说法,要让那个连九只羊都数不清的自己,真正站直了说话。
“霍悕卓家九只羊!” 记忆里,总有半大的孩子嬉笑着朝她跑来,喊着她的名字起哄,然后一群人围着她齐声数数。那些嘲弄像旧伤疤,一碰就疼。
牧区里,只有姑姑霍悕卓始终相信她,从没觉得她真的考了零分。霍尘自己也记不清那天的考试内容了,只隐约觉得或许是姑姑替她填错了名字,她这般否认后,姑姑便没再追问。可老人家心里始终放不下,每天都会扒着羊栏数那九只羊,一遍又一遍,看得霍尘心里又酸又痛。
屋里的火塘烧得正旺,木架上堆着姑姑从山上捡来的枯松枝和冷杉、雪松的落叶,用藤条捆得整整齐齐。寒冬里,姑姑总是独自上山拾柴,背回来的枯枝点燃后,小房里便暖烘烘的。每次霍尘从镇上中学骑车回来,冻得喊“好冷”,姑姑总会立刻往火塘里添柴,火苗蹿得更高,映得两人脸颊通红。
暖够了,姑姑就会逼着她写作业。
“姑姑,我怕数学。” 霍尘耷拉着脑袋,声音带着委屈,“那些阿拉伯数字怎么学也记不住,上课根本听不懂老师讲的代数、几何,太难懂了。”
姑姑霍悕卓沉静地望着她,半晌才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好,明天开始别去学校了,听话,你去放羊,学我替你去上。”
霍尘哑然,不敢违抗。她有雪盲症,风雪天放羊,能带着羊群原路返回就已是万幸,哪有精力上学?她赶紧低下头,不敢看姑姑的眼睛,却听见姑姑松了口气似的,又带着警告说:“‘霍悕卓家九只羊’这个帽子,今晚你必须摘掉。”
“姑姑!” 霍尘急得满头大汗,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摘帽哪有这么容易?一晚时间,您愣是要让您宝贝侄女从小学一路冲到博士吗?这些书我哪里看得懂啊!”
她的抱怨和责备,姑姑全然不理会。这位“狠心”的老人放下一摞书便转身走开,留下霍尘对着满桌的课本犯愁。
霍尘一学就学到了子夜。空旷的夜晚万籁俱寂,身后传来姑姑酣畅的鼾声,听起来没心没肺的。她忍不住笑了,起身给姑姑盖好被子,把四角掖得严严实实,才走到门口仰望星空。
火塘里的枯松枝还在冒着残烟,浓烈的松杉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霍尘望着灰烬里偶尔溅起的火星,忽然想起了文天祥,想起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她没想过要做文天祥那样的英雄,只是不愿自己哪天不在了,让姑姑独自承受丧亲之痛——那种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太过残忍。
唯自强,方能不负。
这一夜,霍尘熬了个通宵。眼泪无声滑落,擦干后便重新执笔。灯下的演算纸堆得老高,密密麻麻的字迹像墨汁汇成的汪洋,知识像精准的索引,在她的脑海里飞速穿梭。窗外雪落无声,天地间一片洁白,只有小房里的油灯,发出柔亮得光照在四边墙上。留下物体投下长长到影。形成巨人。而她是巨人停傍小小罗蚁。
上下眼皮像热恋的情侣,总想凑到一起,霍尘强撑着精神,无意间回头,却看见姑姑站在身后。
“姑姑,您怎么不睡?” 她皱起眉头。
姑姑笑了笑,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天亮了咧。”
推开门,雪岭深山被浓雾笼罩,又下起了雪,漫山遍野的雾凇晶莹剔透,像童话世界一般。“今天别去镇上学了,雪太大。” 姑姑心疼地说。
“我不。” 霍尘的语气带着一股子倔劲,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一旦目标确定,便要争分夺秒,容不得半点消极退缩。她裹紧棉袄,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镇上学校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小房渐渐隐入雾中,只有火塘的余温,和松杉的香气,留在了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