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一言不发地走向炉门。
“你要干什么?”西德慌了神,见老人伸手拿起火铣,忙不迭出声拦阻。青松没接话,转身走向那堆快耗干的泥料。夕阳从工棚木架的空档里斜斜漏下来,在泥堆残土的沟壑间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像极了他手上被岁月凿刻的纹路——指掌间深浅交错的老茧与裂痕,是四十年揉泥制壶磨出的印记。他缓缓蹲下,鼻尖凑近泥土,指尖轻轻抚过一片半碎的泥片。未成型的壶体粉末一碰就簌簌掉落,沾在蓝布围裙上,又飘落到脚边的地上。他一声没吭。
这是他守了四十年的东西。从父亲手里接过紫砂壶的营生,带到彭家廊楼,又意外在山里溶洞发现藏着好泥层的秘密。建坊时泥堆刚齐腰,如今已漫过门口的空地,几大块长条土坯码得整整齐齐。
“霍尘。”青松终于开口,声音裹着泥土般的沙哑,“把后屋陈积层的老泥搬出来。”
霍尘犯了难。那泥料是师父说过要留作念想的,只剩最后一袋了。她瞥了眼西德,见对方眉头紧锁,更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青松曾说,堆在房檐阴处的老泥谁也碰不得,要等他带出关门弟子时,用来练手——那泥质极好,黏性惊人,这些年一直封在阴凉深井窑里保持湿润状态防干。可此刻师父反常的吩咐,让她心里打起了鼓。
“先生。”西德往前挪了半步,语气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强硬,“泥料我们已经登记在搬迁清单里了,每片泥坯、残壶、铁砖都没落下,连针脚大的东西都记着,您不必费心了。”
青松慢慢起身,蹲得久了,腿脚有些发麻。他扶着工具架眺望远方:曾长满草木的原野如今枯黄一片,残柳在风里摇荡,远处山顶却有几棵苍松,青翠得像笔尖戳在天上。山上的果木早被砍光了,烧窑时用它们,果木的香气会浸进泥土,烧出的壶泡茶格外醇厚——那是被称作“太空赐品”的稀罕物,寻常人想求一把都难。
“你们要搬迁,也得问过村民同不同意吧。”青松长叹一声。
西德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果木香气,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通信器:“先生,再固执下去没好处。三天后,这里要启动生态净化程序——官方说的‘净化’,您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里会什么都不剩,对吧?”青松的声音微微发颤,“连岩松的根都要刨掉。”
众人都闭了嘴。
青松背过身,目光扫过墙上壁橱里的老壶。那些人类世代心血凝成的工艺品,有青的、红的、紫的,圆的温润,方的挺括,每一把都让人把玩时爱不释手。创坊的老师傅们早都作古了,留下的图纸脆得像腐朽枯叶,手艺全凭口传心授。他望着壶影长长叹了口气,西德却还在一旁催他拿主意。
青松始终没再说话。
两天前封的炉,经三天烧制,炉火刚熄,九天后,此刻正该开窑。热浪扑面而来,裹着陶土与果木混合的焦香。
“我的上帝。”西德低呼一声。这是他头回亲历开窑,一眼就瞥见角落里那把造型粗劣的丑壶就他杰作,悄悄伸手想把它挪到更隐蔽的地方。
“西德。”青松戴着隔热手套,正从窑里探身取壶,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为了喝口好茶,让你费心了。”
西德的脸涨得通红:“老先生,我来之前是征求过意见的。”他忽然想起太空人类非遗搬迁计划的初衷——把地面的文明搬上太空,总像缺了点什么。博物馆的老馆长曾跟他说,有些技艺挪到太空,哪怕罩在玻璃展柜里,没了故土的气脉,也难存其魂。就像这紫砂壶,离了溶洞的泥、山间的果木窑火,纵有手艺,也失了神韵。
他们盯上紫砂壶工艺,本是想在太空延续这门文明,可玻璃罩里的传承,终究像断了根的草木。
见众人都不说话,彭伏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慌:“爸!西德他们早暗地定了您为743′号文明非遗传承人——7是第七座太空城,排进前十的入围名单,头六个已经开始搬了;4是紫砂陶的稀有等级,3是中国第三个要搬去太空的民间技艺,第一个是金丝龚扇啊!”
“对,科隆大学的专家已经分析过了。”西德赶忙接话。
霍尘却盯着他:“西德,你得为说过的话负责。”
彭伏赶紧打圆场:“第一批搬迁不含古建筑,大家都建议,只带轻工技艺,不带石头——再说,外太空的陨石多的是。”
可彭家廊楼那些不明就里的老乡,还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地来,说要给祖宅搬迁守着阵仗呢。
若不是逃得快,四人早被围在里头了。霍尘、西德、彭伏跟着驾驶员,匆匆上了飞机,往天上飞。
两天后,′西德忽然开口:“地面沉降的概率是%82,暗河把地下掏空了个大洞。”
霍尘和彭伏惊得说不出话。
他们竟毫不知情。正要开口骂西德见死不救,西德却没解释,只道:“有勇气是好的。”
霍尘和彭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飞机去跳机的念头,可终究没说话。那天飞机飞得太快,那片故土早被云雾吞没,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真跳下去,也找不到坐标。
彭伏伏在膝盖上哭起来:“我爸他……”
机舱里再没人出声,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裹着化不开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