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不杀生、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方鹏连烟也戒了——在不二市,女人有权拒绝男人在跟前吸烟,这是当局为提高生育率定下的规矩。富裕家庭若不生三胎,连当差的资格都没有。
他偶尔会去乡下,伫立在枫林边。枫叶哗哗响,布谷鸟的叫声穿透林间,像从几世前传来的空灵之声。“小桐~小桐~”父亲把他举上船头时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爸爸会回来。”可那艘船离岸后,父亲再也没回来。如今他住在卓园,陆家收留的恩情记在心里,却总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像饭吃砸锅的客人,格格不入。
上回假落水事件后,方鹏再也不去全息影院了。那场在一号放映室的窒息感,比《余庆年》里描写的惊险百倍,让他对水火、地震、海啸这些或然或必然的危险,都生出莫名的警惕。贵人惜命,他知道自己的安危也是对不二市的负责,可连路过一汪清泉都要小心翼翼避让,连自己都觉得荒唐。
他学识渊博,品行无瑕,无半句绯闻,虽与妻子分居,家里的事却从不用操心:大姐方离是不二市顶尖精算师,统计家庭收入从没出过错;二姐方侑是银行家,家里资金周转不开时,她总能飞回来“救火”,维持卓园看似奢靡的生活。可他偏想做点实事——叫停《金梅瓶》这类低俗研究,把资金投入科技;解散战绩不佳的足球队,让保安队长牵头组建市民联盟;连红饭楼的梦研究学院都想管管,被拒后只能暂搁。
这举动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孔莲西这类靠研究古籍混饭吃的,没了经费,只能去博物馆整理图书,背地里把方鹏骂得狗血淋头。“这小舅子太不是人,专拿陈腐开刀!”方鹏懒得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见得多了。
卓园的后辈更让他操心。方侑总说他“温和性子适合研究哲言,创业比炒股败家还快”,劝他别折腾,免得把卓园弄没了。方离更疼他,连他经过乌臼木时,都要提前清理树上的洋辣子。在姐姐们眼里,他像需要呵护的“廆妹”,连做点事都得看别人脸色。
今日总算有机会“出逃”——孔莲西陪方离去市立医院孕检,医院正给准父母们上课,他趁机溜了出来。路过花园时,见张姨在浇花,那盆玉露快蔫了,显然没人好好照料。“少爷跑哪去了?”张姨嘟囔着,没注意到身后的他。
方鹏想起昏迷醒来时,躺在民国雕花大木床上的情景。陆震廷先生说:“以后你就是卓园的人。”陆先生有两个儿子,却偏把他当亲儿子养。可他总想问:爸爸,你到底在哪?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自己都笑这荒唐的念头——一个智识长者,竟还做着寻父的梦。
“去科研所看看。”他对自己说。
不二市一号种学院的实验室里,霍尘正带着众人参观。太空种子培育室一尘不染,科学家们穿着防护服,在无菌环境里研究辣椒、黄瓜、土豆的新品种。方鹏突然问:“你们有布鲁布斯的种子吗?”
满室寂静。科学家们面面相觑——这是《格列佛游记》里的传说物种。霍尘赶紧打圆场:“方先生是想看看特殊作物研究吧?我们有线粒体项目,培育的太空种子很有前景。”
方鹏脸红了,假意咳嗽:“这里太冷,出去吧。”他哪懂什么科研,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离开卓园。
出来时,兰紫辞正站在院外,身上挂着些金属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方叔。”他低头踢着石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方鹏想起霍尘说的,这孩子总在打雷天发疯似的往山上跑,还拉着霍尘去泰山看日出,结果被晴天霹雳吓得差点瘫在山顶。“明天让方湖送你去广场,那儿有很多同龄人。”他没多说,心里却叹了口气——兰家那样的门第,怎么养出个总跟小鸟说话的孩子?
次日,兰紫辞果然拿着扫帚在校园扫地,一脸不情愿。几只小鸟落在地上捡苦楝籽,他嘟囔:“蠢物,这籽苦得很。”小鸟飞了,路人也加快脚步,没人愿靠近这个“异类”。方鹏经过时,默默看了会儿。“连兰家二爷都遭人嫌,普通人活得更难吧。”方湖在旁嘀咕。
方鹏没说话,上车时却吩咐:“去寺院。”
兰紫辞的母亲在尼庵带发修行。当年她没为兰家生个“健全”继承人,被夫家嫌弃,自己削发进了庵堂。兰紫辞小时候,保姆每周带他去看母亲,长大后,兰家连这机会都掐断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兰紫京出生后,兰紫辞的世界更灰暗了,霍尘发现他有自杀倾向时,吓出一身冷汗,只能常去开导。
“别伤害它们。”霍尘赶过来时,兰紫辞正抓住一只啄他头发的小鸟,手捏得紧紧的。
兰紫辞松开手,小鸟扑棱棱飞走了。他蹲在地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下回别把树籽放头顶,招鸟啄。”霍尘递过纸巾。
他点点头,眼泪还挂在脸上。这孩子总把草丛里的蜗牛挪到安全处,却被人当成“地主家傻儿子”。兰家甚至想过“人道销毁”这个“不正常”的继承人,亏得保姆拼死护住。
“他研究的天文学论文,得过星星人奖。”霍尘望着兰紫辞的背影,对赶来的方鹏说,“满纸都是对宇宙的孤独追问,像外星文学。”
方鹏想起兰紫辞身上那些价值能买辆法拉利的全球限量版配饰,再看看他此刻攥着扫帚、被鸟啄得通红的额头,忽然明白:有些裂痕,不是物质能填补的。
回到卓园时,方离正对着一盆新换的多肉发呆。“小舅子,你可算回来了。”孔莲西从屋里跑出来,脸上油光锃亮,“那盆君子兰我摔了,省得你姐天天对着它生气。”
方鹏没理他,径直走进书房。窗外的玉露在张姨的照料下,冒出了新芽。他翻开桌上的文件——不二市的科研经费申请,霍尘团队的《十里平湖图》修复项目赫然在列。
“给他们批。”他在文件上签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在回答多年前父亲的那句“爸爸会回来”。有些记忆的裂痕,或许永远填不上,但总得有人,带着这些裂痕,继续往前走。
夜色渐浓,卓园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方鹏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忽然觉得,那些看似奢靡的生活、荒唐的争吵、笨拙的善意,都是卓园的一部分,像他记忆里的枫林与布谷鸟,吵吵闹闹,却也真实得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