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在墙内是绝望的裹尸布,在墙外,则是躁动与疯狂的温床。
祝一宁、安在璇和祝星涵三人在浓雾中小心地戒备着周围,顺便每人吃了一块巧克力补充消耗的体力,随后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那堵吞噬生命的高墙。
脚下泥泞的土地逐渐被碎石、废弃建材和难以辨明的垃圾所取代。
能见度依旧低得可怜,但一种与墙内截然不同的混乱,正透过潮湿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
墙内的混乱是浓缩的、被武力压制着的爆炸,是枪声、警告与垂死呐喊编织成的绝响。
而墙外的混乱,则是弥漫的、无孔不入的腐烂,是无数细微的摩擦、窥探、低语与蠢动汇聚成的背景噪音,像无数怪物在沼泽深处爬行。
“妈妈……好像……有很多人。”祝星涵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新的恐惧。
她紧紧靠着祝一宁,小手冰凉。
周围被浓雾笼罩,能见方寸之地,总叫人格外恐惧,安在璇也一样。
不用她说,祝一宁也感觉到了。
灰蒙蒙的雾障之后,是无数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
她们能听到压抑的咳嗽声,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物体在瓦砾上拖行的窸窣声。
一些扭曲的、模糊的人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徘徊在冥河边的饿鬼,窥视着这三个刚从“彼岸”挣扎出来的新鲜灵魂。
她们甚至能闻到那些目光带着贪婪、饥饿、审视,如同无形的触手,试图剥开她们沾满血污的衣物,掂量她们背包的分量,评估她们身体的剩余价值。
“别停下,别对视,表情凶狠一点往前走。”祝一宁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手中的砍刀依旧紧握,刀身上凝固的暗红在灰雾中泛着不祥的光泽,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她甚至,露出了手枪,传递给周围的幸存者一种不好惹的信息。
安在璇也将消防斧横在身前,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流动的阴影。她感到一种比面对守卫枪口时更原始的寒意。
墙内的敌人是明确的,有形的;而这里的危险,是未知的,弥漫的,仿佛整个环境本身都活了过来,带着恶意。
果然,没走出多远,不长眼的麻烦就主动找上门。
一个瘦得像根竹竿、眼窝深陷的男人猛地从一堆废弃的木板后窜出,他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双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直直抓向安在璇背上的背包。
“吃的!给我点吃的!”他的声音嘶哑,眼神涣散,只剩下最本能的索取。
安在璇反应极快,侧身避开,同时斧柄顺势一撞,将那男人撞得踉跄后退,跌坐在地。
他没有再扑上来,只是坐在泥地里,用一种空洞而执拗的眼神盯着她们,嘴里反复念叨着:“吃的……吃的……”
这只是开始。
越往前走,雾气中汇聚的人影就越多。
起初只是零星的窥探,但随着她们深入这片介于高墙与真正混乱区棚户地带之间的缓冲地带,人群开始变得密集。
而她们行进的方向,与大部分人流的朝向,截然相反。
绝大多数人,正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涌向高墙的方向!
“冲进去!门开了!里面有好日子!”
“妈的,挤什么挤!让老子先进去!”
“别信那些穿制服的!他们不敢对我们所有人开枪!”
“冲啊!冲进去里面什么都有!”
疯狂的呐喊,失去理智的咆哮,绝望的催促,在浓雾中汇聚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挥舞着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木棍、铁片、甚至空手,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那传来枪声和爆炸的方向涌去。
在他们看来,墙内的混乱不是危险,而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那紧闭的大门似乎出现了裂缝,那森严的守卫似乎被牵制,这是他们这些被遗弃在墙外的“饿鬼”唯一能冲进“天堂”的时刻!
祝一宁三人逆着这股疯狂的人流,艰难地前行。
她们像激流中三块顽强的石头,不断被冲撞、推搡。
刺鼻的汗臭、体臭和一种长期营养不良带来的酸腐气息几乎要将人熏晕。
“疯了……他们都疯了……”安在璇看着一张张从身边掠过、因狂热而扭曲的面孔,感到一阵窒息。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墙内正在发生什么,不知道那几声枪响背后是怎样的血腥清洗。
“对他们来说,墙内就是希望本身。”祝一宁的声音冰冷,她用力将一个撞向祝星涵的壮汉推开,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哪怕那希望是假的,是带毒的。”
在一片相对开阔、由几顶破烂帐篷和歪斜棚屋围成的空地上,聚集着大约五六十人。
与那些完全失去理智、盲目冲向高墙的流民不同,这群人虽然同样衣衫破旧,但眼神里还保留着一丝凶悍和审慎。
手里拿着的武器也相对“精良”,磨尖的钢筋、厚重的砍刀,甚至有人腰间别着几把简陋的飞刀。
他们显然分成了两派,正在激烈地争吵。
“还等什么!韩老大!”一个嗓门洪亮、缺了颗门牙的汉子挥舞着一根木棒,激动地喷着唾沫星子。
“听这动静,里面肯定打起来了!守卫肯定顾不过来!现在不冲进去,等里面平息了,毛都捞不着一根!冲进去,吃的,喝的,娘们,要什么没有?!”
“放屁!李秃子,你他妈就知道冲!”另一个干瘦、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阴鸷的男人立刻反驳。
“里面枪声那么密,你以为是过家家?要我说,就守在这里!等那些从里面逃出来的肥羊!能从那鬼地方逃出来的,身上肯定有好东西!咱以逸待劳,风险小,收获未必就比进去拼命小!”
“守守守!守个鸟!等别人抢完吗?”
“冲进去送死你就高兴了?”
“妈的你说谁送死!”
两派人马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动起手来。
而在这场争论的中心,一个男人背对着祝一宁她们的方向,沉默地坐在一个倒扣的破木箱上。
他身上叠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肩背宽阔,给人一种沉稳如山的感觉。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侧太阳穴附近,一道狰狞的疤痕十分显目,破坏了他原本端正的相貌,却增添了几分历经风霜的悍勇。
他似乎对周围的争吵充耳不闻,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空空如也、皱巴巴的香烟盒,正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贪婪地嗅着。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品味世间最极致的享受,又像是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
他眼睑低垂,遮住了眸中的神色,让人无法窥探他内心的想法。
这是韩诚新,这片区域一个小势力的头领,一个收容了男女老少近百人的幸存者。
别人叫他“疤哥”、“韩老大”,更多是出于对他脸上那道疤和过往经历的敬畏。
“韩老大,你倒是说句话啊!”缺牙汉子急了,转向韩诚新。
干瘦男人也看了过来,眼神闪烁。
韩诚新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他缓缓地、恋恋不舍地将空烟盒从鼻端移开,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塞进夹克的内兜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他依旧没有看争吵的双方,而是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浓雾,落在了那遥远而混乱的高墙方向。
他的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除了硝烟和血腥之外的其他信息。
争吵的众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等待着他的决断。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混乱区,韩诚新能带着他们活下来,靠的不仅仅是狠辣,更是这份远超常人的谨慎和判断力。
就在这片短暂的寂静中,一个负责在外围望风、机灵得像只瘦猴的半大孩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喊道:“韩……韩叔!有人!有人从里面出来了!往我们这边来了!”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暂时平静的湖面,立刻激起了涟漪。
“女人?”缺牙汉子眼睛一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能从里面跑出来的,肯定是肥羊!”
“抓过来!问问里面什么情况!”干瘦男人也立刻说道,眼神里充满了算计。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韩诚新身上。
韩诚新终于动了。
他慢慢地从木箱上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他转过身,那道狰狞的疤痕完全暴露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目光并没有立刻投向手下所指的方向,而是先扫过眼前这群心思各异的兄弟,最后,才缓缓地投向浓雾深处,那三个正逆着人流、艰难向这边靠近的模糊身影。
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与审视。
在大部分人被墙内的“机会”吸引,或者只盯着眼前“肥羊”的时候,他想的更深。
里面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里面的人不惜一切往外逃?外面的混乱,根源又在何处?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混杂着各种恶臭的空气,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都闭嘴。”
“走,去看看。”
他没有说“抓”,也没有说“抢”,而是“去看看”。
简单的三个字,定下了基调。
手下们虽然心思各异,但立刻停止了争吵,抓起武器,自觉地以韩诚新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阵型,带着警惕、好奇与毫不掩饰的贪婪,等待着那三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逆流而行的祝一宁三人,也立刻注意到了前方这群明显更有组织、堵住了去路的人。
祝一宁的脚步微微一顿,将女儿更紧地护在身后,沾满血污的砍刀横在身前,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那个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
安在璇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死死握住消防斧。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这群人看起来,比那些散兵游勇难对付得多。
浓雾翻滚,两拨人在一片废墟与棚屋的交界处,无声地对峙着。
一边是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疲惫不堪但意志如钢的逃亡者。
一边是在混乱区挣扎求生、窥伺着机会的地头蛇。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远处高墙方向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喧嚣,以及近处那些饿鬼般涌向高墙的人流发出的混乱声响。
韩诚新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祝一宁那冰冷而充满戒备的视线。
眼前两个女人一个孩子,其中一个女人和孩子还见过。
他知道,答案,或许就在这三个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