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带着硝烟和血腥气息的雾气,是这场绝望逃亡中唯一的恩赐。
它像一块厚重的灰色裹尸布,将天地间的一切都严密地包裹起来。
能见度被残酷地压缩到不足十米,目光所及,只有脚下泥泞不堪、混杂着暗红污渍的道路,以及耳边彼此粗重、急促得仿佛要撕裂胸膛的喘息。
祝一宁的右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攥着女儿祝星涵冰冷的小手,那细微的颤抖不知是来自女儿,还是源于她自己濒临极限的身体。
她的左手,握着一把砍刀,刀锋早已卷刃,粘稠的、半凝固的暗红色液体覆盖了原本的金属光泽,顺着刀身缓缓滴落。
每一步踏出,都感觉不到坚实的地面,只有深陷的泥泞和脚下踩到难以分辨的、软硬不一障碍物时带来的心悸。
安在璇跟在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双手死死握着那柄消防斧,横在胸前,斧刃上新增的崩口诉说着刚刚经历的惨烈。
她那双因过度紧张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围浓雾中那些流动的、扭曲的、充满恶意或同样绝望的模糊人影,不敢有丝毫松懈。
冰冷的雾气不仅模糊了视线,更带着刺骨的寒意,试图从她们被汗水、血水浸透的衣物缝隙钻入,带走最后一点体温。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将冰碴子和铁锈的混合物吸入肺中,带来一阵阵辛辣的刺痛。
“妈妈……墙!是墙!”祝星涵猛地停下脚步,压低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向前方。
如同海市蜃楼般,灰黑色的高墙毫无征兆地从翻滚的雾霭中显现出它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像一道分割生与死的巨大墓碑,森然耸立。
希望,这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火苗,在这一刻猛地窜高,灼烧着三人早已麻木的心脏,提供了最后一股支撑着她们没有倒下的力气。
也就在这希望升起的同一刹那,绝望的阴影如影随形。
“砰!”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枪响,像是重锤敲打在浸水的牛皮上,骤然穿透浓雾,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
紧接着,扩音喇叭那被扭曲、失真,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迷雾深处、仿佛四面八方同时涌来,根本无法判断具体的方位。
“所有幸存者!立刻停止移动!原地趴下,放弃抵抗!重复,立刻放弃抵抗!违令者,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更加混乱的脚步声。
“格杀勿论?去你妈的格杀勿论!”几乎是紧接着警告,右侧更浓的雾障中,猛地爆出一声粗野、沙哑到极致的咆哮,充满了豁出一切的疯狂。
“兄弟们!操他娘的安全区!不给我们活路,就跟这些穿狗皮的拼了!抢了他们的枪,杀出去!”
“拼了!”
“宰了他们!”
七八个身影如同困兽般从浓雾中猛地冲杀出来,他们手中挥舞着钢筋、砍刀、甚至还有绑着尖刺的木棒,身上穿着混杂、脏污的衣物,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和此刻极度亢奋混杂的扭曲表情,径直扑向守卫声音传来的方向。
为首的是一个剃着光头、脸上带着一道从额角划到下巴狰狞刀疤的壮汉,他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挥舞着一根足有婴儿手臂粗的螺纹钢,怒吼着:“冲啊!跟这些狗日的拼了!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
“砰!砰!砰!”
守卫的回应简洁、高效,带着死亡的气息。
子弹精准地穿过浓雾,无视了空间的阻碍。
冲在最前面的光头壮汉身体猛地一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瞬间炸开一团刺目的血花,他脸上的疯狂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砸在泥地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大哥!!”他身后一个瘦高个发出凄厉如狼嚎的悲呼,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们杀了大哥!为大哥报仇!一个也别想活!”
血腥的死亡非但没有吓退剩下的人,反而彻底点燃了他们骨子里最后的凶性。
剩下的人发出更加疯狂、不似人声的嘶吼,不管不顾地继续前冲,甚至有人试图去捡光头壮汉掉落的钢筋。
“噗嗤!”这是利刃切入肉体的闷响。
“哒哒哒……”这是更加密集的、显然是自动武器扫射的声音。
混乱在瞬间升级到了顶点。
精准的点射、狂暴的扫射、垂死的惨叫、疯狂的呐喊、金属与金属、金属与肉体的碰撞声……所有这些声音在浓雾这个巨大的共鸣箱里激烈地回荡、混合,编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
催泪弹特有的、带着辛辣甜腻气味的烟雾也开始弥漫开来,混合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让本就恶劣至极的能见度和呼吸环境,变得更加令人窒息和绝望。
“他们……那些帮派的人……在抵抗……”安在璇剧烈地咳嗽着,肺部火辣辣地疼。
她听着雾中那些前仆后继、然后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的动静,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震撼和茫然。那是一种目睹飞蛾扑火时的复杂情绪。
祝一宁的眼神在迷蒙的雾气中,却冷得像两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她看着那些豁出性命的帮派成员,看着他们在绝对的火力优势下徒劳地挣扎、倒下,心中没有同情,也没有恐惧,只有更加清醒、更加冰冷的认知。
“他们在送死,”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清晰地传入安在璇和女儿的耳中,“但他们的血,会暂时吸引猎人的目光。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没有第二种选择,没有回头路可走。留下,无论是被当作暴徒“清理”,结局都只会比死亡更惨。
“趁现在!跟着我,冲出去!”祝一宁低吼一声,目光与安在璇瞬间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心。
混乱,是此刻上天赐予她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掩护。
三人默契地瞬间收紧阵型,祝一宁作为最锋利的箭矢顶在最前,猛地开始加速。
她手中的砍刀再次挥出,轨迹简洁而致命,不再追求一击毙命,只求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清扫前方一切阻碍。
一个从侧面雾里嘶吼着扑出、试图抢夺她背上背包的黑影,被她反手用刀背狠狠劈在颈侧,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倒地。
另一个似乎被吓傻、呆呆挡在正前方的男人,被她侧身用肩膀配合腰腹力量猛地撞开,那人踉跄着跌入浓雾,发出一声惊叫。
她们像三道紧贴着地面、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幽灵,在能见度极低、枪声与喊杀声四起的噩梦长廊中穿行,凭借的仅是最原始的本能和指向墙外的那一丝微弱的方向感。
浓雾,以及那群帮派成员用生命点燃的、短暂而激烈的抵抗,完美地掩盖了她们这三个真正目标的行踪。
扩音器里气急败坏的警告和零星的、试图压制反抗火力的枪声,被前方更大规模的混乱和自动武器的扫射声所干扰、掩盖,始终无法精准地锁定她们这悄然移动的小小三角。
近了,更近了!
安检站的废墟终于清晰地暴露在眼前——被暴力破坏、扭曲成怪异形状的金属闸机像垂死的巨兽骨骸般歪倒在地。
散落各处的杂物、破碎的行李和看不出原貌的废弃物堆积着,这里如同一个被强行撕裂、尚未愈合的丑陋伤口,通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那倒下的闸机就是生死界限!
然而,就在她们三人即将跨过这最后界限的瞬间,异变再生!
一个显然吸入了过多催泪瓦斯,双眼红肿得像桃子,涕泪横流、神志已然不清的男人,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挥舞着半截锈迹斑斑的钢管,踉踉跄跄地、却恰好从侧面直直撞向队伍中间、体力消耗最大的祝星涵!
“星涵小心!”安在璇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地一个侧步,用自己的肩膀和半边身体硬生生挡在了祝星涵与那危险之间。
但有人比她更快!
祝一宁一直紧绷的神经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故。
她甚至没有完全回头,持刀的右手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猛地向内一翻,一道冰冷的寒光自下而上乍然闪现!
“嗤——!”
一声轻响,利落得令人心寒。
那截锈蚀的钢管,连同握着它的、肮脏的三根手指,一同脱离了它们主人的手掌,翻滚着落入了泥泞之中。
那神志不清的男人似乎愣了一下,才感觉到那迟来的、钻心的剧痛,他张开嘴,只发出半声被掐断喉咙般的凄厉惨嚎,便抱着鲜血喷涌的断手,滚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
“走!”
没有任何多余的音节,祝一宁的声音冷硬如铁。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倒地的男人一眼,左手猛地用力,几乎是拖着女儿,同时用眼神示意安在璇,三人用尽身体里最后压榨出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向着那倒下的闸机之外,向着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未知的荒野,猛地向前一跃——
一步踏出,天地骤变,界限分明!
仿佛穿过了一道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音障与界壁。
身后,安全区内的所有喧嚣——爆豆般的枪声、守卫冰冷的警告、帮派成员最后疯狂的怒吼、垂死者无力的呻吟、催泪弹持续的嘶鸣……
所有这些构成地狱图景的声音,瞬间被隔绝、削弱,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从深水之下传来的、另一个维度世界的噪音,再也无法真切地触及她们的灵魂。
取而代之灌入耳中的,是一片死寂。
一股原始、粗粝、冰冷、夹杂着腐烂植被、湿润泥土、淡淡铁锈和某种未知危险气息的空气,悍然涌入她们灼热疼痛的肺部,带来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清醒与寒意。
她们出来了!真正地、彻底地,跨过了那条线!
“嗬……嗬……”
三人几乎是同时失去了所有力气,踉跄着扑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杂草的地面上。
剧烈的咳嗽无法抑制地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们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自由”却充满不确定危险的空气,冰冷的气流刺痛着气管,却也让过度运转的大脑稍微冷却。
祝一宁在倒地的第一时间,就强忍着眩晕和脱力感,手臂一揽,将女儿祝星涵紧紧、紧紧地搂进自己怀里。
她的手指迅速而有力地在女儿后背、手臂摸索、按压,确认着没有新增的、被忽略的伤口,直到指尖传来的触感只有熟悉的衣物和女儿瘦小却坚韧的骨架,她那颗一直悬在悬崖边的心脏,才稍稍回落了一寸。
浓重的、属于母亲的后怕此刻才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让她搂着女儿的手臂微微颤抖。
安在璇则是单膝跪地,将消防斧深深插进身旁的泥土里,双手死死撑着斧柄,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缓缓回过头,望向身后。
浓雾依旧固执地笼罩着一切,不肯散去。
那堵曾经象征希望、最终却充满背叛与禁锢的高墙,此刻只剩下一个庞大、沉默、越来越模糊的轮廓,墙内那场用生命和鲜血演绎的悲剧,已被彻底隔绝,仿佛一场刚刚惊醒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而墙外,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单调的灰暗,是深入骨髓的寒意,是一种足以吞噬一切声音、放大所有恐惧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没有规则,没有庇护,没有所谓的秩序与承诺,只有最赤裸、最原始、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
这里,是混乱区。
祝一宁也抬起头,沾满血污和泥渍的脸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留下清晰的痕迹。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逐渐隐没于雾中的巨影,眼神里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一丝一毫对过去的留恋,只有一种彻底斩断牵连后的、岩石般的冰冷与决绝。
她从那片依旧传来微弱、模糊噪音的浓雾里,只嗅到了令人作呕的背叛、算计与死亡的气息。
她收回目光,不再回头。
声音在这片荒野绝对的死寂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力量:“走吧,这里不是家了。”
她们相互搀扶着,用残存的气力支撑起疲惫不堪、遍布伤痛的身体,重新背好那所剩无几、却维系着生存希望的行囊。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丝毫迟疑,三人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坚定而沉默地,彻底融入了能见度不足十米的、灰蒙蒙的、充满未知的荒野深处。
身后的高墙内,镇压与反抗的声响已微不可闻,最终彻底被距离和浓雾吞噬。
浓雾完美地掩盖了她们的踪迹,也无声地埋葬了那些帮派成员用生命发出的、最后的怒吼与抗争。
无人知晓,在这片混乱与血腥之中,已有三个女人,借着这场用他人生命点燃的、短暂而惨烈的混乱,悄然越过了那条决定生死的界限,踏向了一条更加艰难、却紧握在自己手中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