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刘致远站在创锐科技公司楼下,像一尊被露水打湿的石雕。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救命的百元钞票,手心里的汗几乎要将纸币浸透。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他的眼底,但更深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必须跟陈静摊牌。请假,回家。无论结果如何。
七点二十分,那辆熟悉的黑色桑塔纳驶入视野,精准地停在老位置。陈静下车,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职业装,步伐迅捷,仿佛昨晚那个在米粉店留下意味深长话语的女人只是他的幻觉。
她看到等在门口的刘致远,脚步未停,只是目光在他脸上掠过,像扫描仪一样捕捉着他异常的神色。“有事?”她边掏出钥匙开门边问,语气是惯常的平淡。
刘致远跟在她身后走进办公室,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清冷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喉咙发紧。
“陈经理,我……我想请几天假。”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陈静正在放包的动作顿了一下,转过身,正视着他。“请假?”她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审视,“理由?”
“家里……有点急事。”刘致远避开了她的目光,盯着地板上一块模糊的光斑,“我母亲打电话来,需要我回去一趟。”
他不敢提秦雪娇。在那个精明得可怕的女人面前,任何细节都可能被放大剖析,引出他无法承受的追问和可能随之而来的轻蔑。
“急事?”陈静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拿起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多急?”
刘致远的心往下沉。他知道,这种模糊的理由很难说服她。“就是挺急的。”他词穷了,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解释都显得苍白。
陈静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落在他脸上。“刘致远,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重量,“天辰那边的事情还没了结,报社那边阻力不小,我让你在这里,是给你一个缓冲,也是看你还有那么点不甘心就这么被拍死的劲儿。你现在跟我说,你要为了家里的‘急事’请假?”
她每说一句,刘致远的头就低下了一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才让老家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显得如此致命。
“我明白,可是……”他试图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空洞。
“钱呢?”陈静打断他,问题直接而残酷,“来回车费,加上请假扣的工资,你还有钱吃饭吗?还是指望家里接济你?”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刘致远最敏感的神经。他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攥着钞票的手下意识地缩紧。贫穷带来的羞耻,比被人栽赃更让他无地自容。
看着他骤然变化的脸色和细微的动作,陈静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她靠回椅背,沉默了片刻。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敲打在刘致远紧绷的神经上。
“三天。”陈静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我给你三天假。超过三天,视同自动离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没有看刘致远,只是用手指推到桌沿,“这是预支的下个月部分工资,五百块。从你后续工资里扣。”
五百块。刘致远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薄薄的信封,又看向陈静。预支工资?在他刚刚提出要请假的时候?这完全不符合他对陈静行事风格的认知。她不是应该严厉斥责他分不清轻重,然后毫不犹豫地拒绝吗?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陈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园区里逐渐增多的人流,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记住,刘致远,”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路是自己选的。回去了,就未必还能回得来。深圳不会等任何人。”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刘致远心上。他明白她的意思。回去,意味着可能错过这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意味着可能被深圳这座高速运转的城市彻底抛弃。情感的牵绊和现实的残酷,在此刻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他走上前,拿起那个信封。很轻,却又无比沉重。
“谢谢。”他低声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不用谢我。”陈静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或许是怜悯,又或许只是对一颗棋子还能否有用的评估,“处理好你的事。三天后,我要看到你人回来,而且,是能继续‘有用’的人回来。”
她没有问他具体是什么事,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心。这种保持距离的“帮助”,反而让刘致远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宁愿她直接拒绝,或者提出更苛刻的条件,而不是这样让他欠下一笔无法衡量的人情债。
他不再多说,将信封小心地放进内衣口袋,和那一百块钱放在一起。然后,他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流露出更多软弱的情绪。
看着他几乎是逃离的背影,陈静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窗外阳光炽烈,将她笼罩在一片光晕之中,看不清表情。
刘致远没有片刻耽搁。他直接去了火车站,用那笔“预支”的工资,买了一张最快返回北方的硬座车票。将近三十个小时的旅程,他几乎花掉了预支工资的一半。握着那张薄薄的车票,他感觉像是握着一张通往过去和未来审判的单程票。
候车室里人头攒动,充斥着各种方言、汗味和方便面的气味。他抱着那个装着笔记本和几件换洗衣服的帆布包,找了个角落蹲下来,像无数奔波在路上的打工者一样,麻木地等待着列车的到来。
他看着电子屏幕上跳动的车次信息,看着那些拖着巨大编织袋、脸上写满疲惫与期盼的人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庞大流动群体的一致性。他们都是为了生存,为了家庭,为了渺茫的希望,在铁轨上往复奔波。所谓的理想、情怀,在硬邦邦的座位和漫长的旅途中,被磨砺得只剩下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和对目的地的渴望。
列车进站,他随着人流挤上了车。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污浊。他找到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位置。他将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依靠,然后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着站台缓缓后退。
深圳,这座让他爱恨交织的城市,又一次被他抛在了身后。只是这一次,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前路也更加迷茫。
火车加速,城市的景象逐渐被农田和丘陵取代。刘致远闭上眼睛,试图休息,但脑海里纷乱如麻。秦雪娇苍白的脸,父母焦急的眼神,陈静莫测的目光,林记者电话里提到的“压力”,还有那张栽赃他的五万块银行流水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他想起父亲下岗后,蹲在厨房角落默默抽烟的背影;想起母亲为了省几毛钱,在菜市场和小贩反复讨价还价;想起王胖子在酒桌上吹嘘“深圳遍地是黄金”时,眼里闪烁的狂热与虚妄;想起自己刚学会几个doS命令时,那点可怜的到转瞬即逝的成就感……
生活就像这飞驰的列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而车厢里的人,却始终被束缚在各自的座位上,承受着颠簸、拥挤和无法预知的未来。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试图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是秦雪娇憔悴的容颜和无法言说的苦衷?是父母更加沉重的忧虑?还是那个北方小城里,早已物是人非的疏离感?
他甚至不敢去想,三天后,他是否还能如陈静所要求的那样,以一个“有用”的姿态,回到那个充满尘埃与代码的办公室。或许,这一次离开,就是永别。
列车呼啸着,钻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光明与黑暗在窗外交替闪现。刘致远在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极度紧张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他仿佛看到秦雪娇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穿着那件熟悉的白色连衣裙,对他微笑着,笑容苍白而遥远。他想跑过去,双脚却像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
当他再次被惊醒时,是被腰间的bp机震动吵醒的。他猛地睁开眼,车厢里灯光昏暗,大部分乘客都在沉睡。他掏出bp机,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来自广州的号码!
广州?那个栽赃他的汇款账户的开户行所在地!
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call他?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睡意全无。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盯上了,无论他逃到哪里,都无法摆脱。
他紧紧攥着bp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沉睡的乘客和窗外飞速掠过的、沉沉的夜色。
回家的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