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倒了?”
刘致远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电话亭外深圳喧嚣的夜仿佛瞬间褪去,只剩下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秦雪娇。那个他以为已经彻底告别,只在记忆深处和那封诀别信里存在的名字,此刻却以这样一种突兀而令人心惊的方式,重新闯入他混乱不堪的生活。她怎么会去他家?她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的柳溪镇,守着她的三尺讲台,过着虽然清贫但至少平静的生活吗?脸色不好?晕倒?
无数个疑问和强烈的担忧像沸腾的开水,在他胸腔里翻滚。他几乎能想象到老家那个简陋的家里,父母面对突然来访又骤然昏厥的秦雪娇,是何等的惊慌失措。母亲身体本就不好,父亲又刚经历下岗的打击……
“妈,妈你别急,送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刘致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沙哑变形。
“送街道卫生院了……”母亲的声音依旧慌乱,“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加上营养不良,还有点低血糖,打了针,现在睡着了。可是致远,她一个人跑这么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问她什么都不说,我这心里……”
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刘致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刺痛。在他的印象里,秦雪娇虽然清瘦,但总是带着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和书卷气的宁静。她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营养不良的地步?柳溪镇的生活再清苦,也不至于此啊,难道是因为他?那封决绝的信,终究还是伤她太深?
愧疚、担忧、困惑,还有一种他不敢深究的、隐秘的牵挂,像无数根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妈,你听着,”刘致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你和我爸照顾好她,我尽快回来一趟。”
“你要回来?”母亲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惊喜,但随即又被担忧取代,“可是你那边工作你不是说很忙吗?来回一趟车费也不便宜。”
“没事,妈,我会安排。”刘致远打断母亲,语气坚决,“你们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她。等我电话。”
挂断电话,刘致远靠在冰冷的电话亭玻璃上,浑身虚脱,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夜风吹来,带着深圳夏夜特有的黏腻,他却感觉如坠冰窖。
回去?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身无分文,背负着“商业间谍”的嫌疑,在一个刚刚得到的, precarious (岌岌可危)的临时岗位上。陈静会准假吗?他连请假的路费都没有。
可是,不回去?秦雪娇晕倒在他家里,情况不明。父母年迈,如何能应对这样的突发状况?于情于理,他都无法置身事外。那不仅仅是他曾经爱过的女孩,更是在他家庭最困难时,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的恩人。
他猛地想起那封诀别信里最后的话:“栀子花会再开,只是赏花的人,可能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了。” 当时读来,是释然,是告别。可现在想来,那平静的文字底下,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挣扎?她突然千里迢迢北上,是否和这有关?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必须立刻回去,必须亲眼看到她现在怎么样了,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腰间那个沉默的bp机,林记者那边依然没有消息。真相似乎遥遥无期。而眼前,另一场关乎情感与道义的危机,却迫在眉睫。
他抱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那间空旷的办公室。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未完成的测试命令。几个小时前,他还一心扑在这些冰冷的代码上,试图用技术武装自己,寻找一条生路。而现在,所有关于未来的规划,都被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打得粉碎。
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生活似乎总是在他刚刚看到一丝微弱光亮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给他一记闷棍。他像一个在泥潭里挣扎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藤蔓,却发现藤蔓的另一端,拴着更沉重的负担。
怎么办?
找陈静借钱?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他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向那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女人开口,讲述自己与前女友的纠葛,并索要回家的路费。那只会让他本就卑微的处境,显得更加可笑和不堪。在她眼里,他可能连最后一点“有用”的价值都会失去。
找王胖子?王胖子或许会借,但他远水不解近渴,而且他不想让胖子知道自己现在的狼狈,更不想把他卷进自己这团乱麻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面只剩下几张零散的毛票和几个硬币。连一张回老家的硬座火车票都买不起。
绝望,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渗透他的四肢百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贫穷是如何剥夺一个人最基本的行动自由和尊严的。当你的亲人需要你时,你却连一张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这种无力感,比任何外在的打击都更让人崩溃。
他看着窗外深圳璀璨的夜景,那些流光溢彩的灯火,此刻在他眼中,都化作了冰冷的、嘲讽的眼睛。这座城市,可以一夜之间造就神话,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碾入尘土。而他,显然是后者。
难道真的要走投无路了吗?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墙角那个半旧的纸箱上。那里有他全部的“家当”。他走过去,蹲下身,开始翻找。几件旧衣服,几本计算机书,还有那个贴着站台票的笔记本。
他拿起笔记本,抚摸着那张泛黄的车票。1991年7月15日。那是他青春离别的日子,也是他与秦雪娇命运交错的开始。三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可一个电话,又轻易地把他拉回了原点,甚至比原点更不堪。
他烦躁地翻动着笔记本,里面潦草的字迹记录着他南下以来的迷茫、挣扎、短暂的喜悦和长久的痛苦。忽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愣了一下,仔细翻看,发现在笔记本最后的夹层里,竟然藏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面值一百元的旧版人民币。
他完全愣住了。这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当初离开文化局时,母亲偷偷塞给他的?还是他自己某个时候下意识藏的应急钱?记忆一片模糊。
但此刻,这一百块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他黑暗的视野!
一百块!虽然不多,但足够买一张回老家的硬座火车票,或许还能剩下一点。
希望,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冷的心底重新点燃。他紧紧攥着那张有些发软的纸币,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
有了路费,下一个问题就是陈静。不告而别是绝对不行的,那等于彻底断送了自己在深圳唯一的退路。他必须去跟她请假,哪怕会面对她的冷眼和质疑。
他看了一眼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现在去找陈静显然不合适。他决定明天一早,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开口。
这一夜,刘致远几乎彻夜未眠。他躺在用几张椅子拼凑起来的“床”上,身上盖着那件唯一的风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交替浮现着秦雪娇苍白的面容,父母焦急的眼神,陈静审视的目光,还有那张一百元钞票。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任何一边的重量失衡,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一边是道义和情感的牵绊,一边是现实生存的压力。他该如何取舍?
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北方的站台,绿皮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缓缓启动,秦雪娇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站台尽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哀伤而决绝。他想喊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是被bp机的震动惊醒的。猛地坐起身,心脏还在狂跳。窗外天已蒙蒙亮。他拿起bp机,屏幕上显示的,竟然是林记者的号码!
林记者有消息了?
他瞬间睡意全无,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楼,跑到公用电话亭回电。
“刘致远吗?”林记者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但语气明显比上次凝重了许多,“你的稿子,主编看了。”
“怎么样?”刘致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情况有点复杂。”林记者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稿子本身没问题,很真实,很有冲击力。但是我们收到了一些压力。”
“压力?”刘致远的心猛地一沉。
“嗯。来自广告客户方面的,还有一些……不便明说的渠道。”林记者的声音压低了些,“对方能量不小。主编的意思是,稿子可以发,但不能用真名,而且需要做一些……模糊处理。发表时间,可能也要推迟。”
不能用真名?模糊处理?推迟发表?
刘致远感觉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这意味着,即使报道出来,对他洗刷冤屈的作用也将大打折扣!对方竟然连报社都能施加压力?这背后,到底是谁?阿Kit绝对没有这样的能力。
“那怎么办?”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里带着绝望。
“你别急。”林记者安慰道,但语气并不轻松,“我们还在想办法。你自己那边一定要小心。我感觉,对方不仅仅是想要你离开天辰那么简单。”
不仅仅是离开天辰?那还想怎么样?让他彻底在深圳无法立足?甚至……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汗毛倒竖。
挂掉电话,刘致远站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感觉浑身冰冷。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洗刷冤屈的希望变得渺茫,而老家那边,秦雪娇的情况又牵动着他的心。
他看了一眼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一百块钱,又抬头望向陈静可能出现的路口。
回去,面对情感的旋涡和未知的真相;留下,面对职业的污名和潜在的威胁。
无论哪个选择,都布满了荆棘。
而此刻,他必须做出决定。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他苍白而坚定的脸。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向着那个决定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