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波音747客机猛地一沉,机轮擦过跑道,刺耳的摩擦声灌入耳中。
林清风睁开眼,从浅眠中醒来。
他扭头看向舷窗外,地面上的指示灯飞速倒退。
港岛,到了。
飞机在滑行道上减速,窗外是陌生的繁体字路牌和高低错落的建筑。
空气黏腻湿热,裹在皮肤上,与沪市冬日的干冷截然不同。
他背着那个黑色的双肩包走出廊桥,一股混杂着海水咸味、香水和强劲冷气的风迎面扑来。
出关口,一个男人举着接机牌,白板写着三个字:林清风。
男人三十岁上下,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
林清风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男人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他没有伸手,也没有自我介绍。
“跟我来。”
男人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定制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林清风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汹涌的人流。
男人步子很快,林清风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周遭的一切嘈杂都与他们无关,空气中只有皮鞋踏地的节奏声和行李箱轮子滚过地砖缝隙的杂音。
一辆黑色的丰田阿尔法商务车。
电动滑门合拢,隔绝了机场的喧嚣。
车内冷气开得极足,吹得人皮肤发紧。
“我叫david,秦小姐的助理。”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跟他的外表一样,听不出任何温度。
“从现在开始,到你正式入职前,你的所有事务由我负责。”
林清风点了下头:
“好。”
车子启动,david看着后视镜里的林清风,那张脸孔没有任何表情。
“第一,忘记你在沪市做过的一切。”
david说:
“你现在只是一个刚到港岛,需要找份工的内地人。”
“第二,在公司,你不认识秦小姐,秦小姐也不认识你。”
“禁止以任何形式提及你和秦小姐的任何关系。”
“如果被发现,你的试用期会立刻结束,后果自负。”
林清风的回应只有两个字:
“明白。”
车子汇入拥挤的车流。
david驾车经过中环,他抬手,指了指窗外一栋耸入云霄的玻璃幕墙大厦,那栋楼在周围的摩天楼群中也格外显眼。
“国际金融中心二期,秦小姐的办公室在顶楼。”
他说这话时,车子正从大厦底下穿过,林清风仰起头,只能看到一片反射着天空颜色的冰冷玻璃。
“那里不属于你。”
david补充道,随即猛打方向盘。
车头一转,驶离了那片代表着财富与权力的金融区,一头扎进了九龙一侧的老城区。
眼前的景象骤变。
街道窄到两辆车需要互相谦让才能通过,两旁的唐楼破旧不堪,墙体上布满雨水冲刷的污渍。
密密麻麻的阳台上挂满了晾晒的衣物,五颜六色,在空中摆动。
老旧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不停往下滴着水,在人行道上砸出一片片深色的水渍。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栋名为“冠绝宾馆”的楼下。
招牌上的霓虹灯管坏了一半,“冠”字缺了一点,“绝”字不停闪烁,在白天也亮着,透着一股苟延残喘的意味。
“你暂时住在这里。”
david拔下车钥匙,
“房租预付了一个月。”
林清风跟着他走进狭窄得只能容纳两人的电梯,轿厢内壁贴满了各种“通渠”、“开锁”的小广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霉味和不明食物馊味混合的气息,呛得人鼻子发酸。
房间在七楼,708房。
david用钥匙开了门,推开。
房间小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张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
连一扇能看到天空的窗户都没有。
卫生间更是小到胖一点的人进去都转不了身。
林清风打量房间时,目光停在了床头那片斑驳的墙壁上。
有人用利器在墙皮上刻了一行字,字迹潦草而绝望:
“撑不住了,先走了。”
字的旁边,还有几道暗红色的划痕,不知是铁锈还是血迹。
“这是你的第一份功课。”
david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空白的A4纸和一支笔,放在桌上。
“写一份简历。”
林清风看着那张白纸。
“有什么要求?”他问。
“没有要求,或者说,要求就是空白。”
david面无表情地陈述规则:
“姓名,林清风。年龄,二十六。学历,沪市东华大学,专业可以自己编一个。”
“至于工作经验,必须是空白。”
“你不能写你在南英资本的任何经历,也不能提你操盘过‘天山水泥’或者‘天华建材’。”
“你过往所有的辉煌战绩,都必须从这张纸上彻底消失。”
“写完之后,我会把它交给人事部。”
“他们会根据这份‘空白’的简历,把你随机分配到一个部门,从最底层的助理做起。”
david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只是一种肌肉的牵动。
“可能是交易部,帮那帮华尔街回来的精英整理数据。”
“也可能是后勤部,负责给他们订外卖、送咖啡。”
“是去前线当炮灰,还是在后方打杂,全看你的运气。”
“什么时候要?”林清风问,声音平静。
“明天早上九点,我会来取。”
david说完,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百达翡丽。
“现在是下午四点,你有十七个小时来构思你‘空白’的人生。”
他把房间钥匙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林先生,欢迎来到港岛。”
说完,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自动锁死。
房间里只剩下林清风一个人。
他站在房间中央,背着那个装载了他全部家当的双肩包。
没有开灯,房间里一片昏暗。
通风口传来微弱的、持续的声响,除此之外,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
他站了很久,目光一直落在那行“撑不住了,先走了”的刻字上。
然后,他放下背包,走到那张掉漆的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下。
他拿起圆珠笔,看着眼前那张白得刺眼的A4纸。
沪市的风云,千万的收益,苏小琳的眼泪,李大爷的教诲……
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扇关死的门、这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彻底隔离在外。
现在,他一无所有。
他需要在这张纸上,为自己画出一个全新的、一无是处的起点。
他的手指扣住笔杆,指节没有一点颤动。
笔尖悬在纸张上方,迟迟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