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主萧令容入住漪兰殿偏殿,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后宫这潭看似平静的湖水,激起的涟漪远超苏棠预料。
凤仪宫当日便送来了远超郡主规制的陈设用品与伺候宫人,皇后甚至亲自召见萧令容,言语间多有抚慰,对其入住漪兰殿一事,再不提半句质疑,仿佛之前的阻挠从未发生。安郡王妃更是彻底偃旗息鼓,连带着那些围绕在漪兰殿周围的窥探目光,都收敛了许多。
这便是权势与身份的魔力。永嘉郡主这块招牌,比苏棠想象得还要好用。
萧令容本人却依旧深居简出,除了每日固定时辰去太后宫中请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偏殿内看书、抚琴,或是摆弄些草药,对苏棠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亲近,也无敌意,仿佛真的只是借住在此的客人。
苏棠乐得清静,她知道,萧令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震慑。她将更多精力放在了那枚小小的木牌上。
借着萧令容带来的便利,以及青黛暗中查访,她逐渐摸到了一些线索。那个被清理的联络点,明面上是一家经营南北杂货的铺子,暗地里却负责为某些权贵牵线,运输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德妃宫中所用的部分特殊香料,确实曾通过这家铺子的渠道流入。
顺着这条线,苏棠让青黛设法接触了一个曾在那铺子做过帮工、后因得罪人被赶出来的老苍头。几锭银子下去,那老苍头便哆哆嗦嗦地透露,铺子掌柜的有个相好的,是城南胭脂胡同的暗门子,掌柜的常去那里,手臂上似乎就有个青色的印记。
胭脂胡同,暗门子,青色印记……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指向那个漕帮暗舵的接应人。
这夜,月黑风高,正是适合夜探的时机。
苏棠换上一身青黛找来的深色简便衣裙,用布条将袖口裤脚扎紧,长发尽数绾起,戴上风帽,遮住大半张脸。她看着镜中利落的身影,深吸一口气。前世今生,她从未做过如此冒险之事,但深宫步步杀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娘娘,一切小心。”青黛将一枚小巧的、淬了麻药的银簪插入苏棠发间,眼中满是担忧,“奴婢会在此接应,若有不对,立刻发信号。”
苏棠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安心。她检查了一下袖中暗袋里的那枚木牌和一小包迷香,推开后窗,身形灵巧地翻了出去,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根据事先探查好的路线,她避开巡逻的侍卫,借着墙角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宫墙某处废弃的角门摸去。那里年久失修,守卫松懈,是宫中某些人暗中出入的通道之一。
夜风带着寒意,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既有紧张,也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兴奋。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裴琰羽翼下、被动承受一切的苏才人。
就在她即将接近那处角门时,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檀香气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传来。
苏棠浑身一僵,脚步顿住。
“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裴琰的声音低沉响起,近在咫尺。他仿佛自黑暗中凝结而出,玄衣墨发,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凤眸,在微弱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苏棠缓缓转过身,对上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一直派人盯着她?
“随处走走,透透气。”她稳住心神,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裴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抬手,冰凉的指尖划过她戴着风帽的脸颊,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透气?需要穿成这样,来这废弃之地透气?”
他显然不信。
苏棠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裴琰的指尖下滑,挑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在指间缠绕把玩,语气骤然转冷:“杂家是否说过,让你静候佳音?”
“提督的佳音,臣妾等得够久了。”苏棠抬眼,直视他,“臣妾不想永远只做那个等待的人。”
裴琰眸色一沉,钳住她手腕的力道蓦地加重,将她猛地拉近自己,两人身体几乎相贴,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她额前:“所以,你便自作主张,去碰那些肮脏的东西?嗯?胭脂胡同?暗舵余孽?苏棠,谁给你的胆子?”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在监视她!苏棠心头火起,挣扎了一下,却被他箍得更紧。
“提督既然都知道,为何按兵不动?是觉得线索不够,还是……另有打算?”她忍不住反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裴琰盯着她,眼底风云变幻,有怒意,有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她这份不驯而起的悸动。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沙哑:“杂家的打算,无需向你禀报。”
他俯身,气息逼近,几乎贴上她的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与警告:“但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杂家便带你亲自去看看,看看你一心要追查的,究竟是什么魑魅魍魉。”
说完,他不容分说,揽住她的腰,足下一点,竟带着她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上宫墙,几个起落,便已置身于宫城之外!
夜风在耳边呼啸,脚下的皇城迅速变小。苏棠下意识地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混合着冷檀香与男性气息的味道,心绪复杂难言。
他带她出了宫!
裴琰的速度极快,在夜色中穿行如鬼魅,避开巡夜的更夫和打梆人,不多时,便落在了一处偏僻、肮脏的巷道口。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和污水混合的酸腐气味,正是胭脂胡同。
他松开她,指了指巷道深处一盏昏暗的、写着“柳絮阁”的灯笼。
“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裴琰声音冰冷,“杂家倒要看看,娘娘打算如何‘破局’。”
苏棠定了定神,拉紧风帽,迈步向那灯火阑珊处走去。裴琰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如同暗夜中的守护者,又像是审视着她每一步的考官。
柳絮阁门脸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只是陈设简陋,充斥着廉价的香气和喧闹的调笑声。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子倚在门边,看到戴着风帽、身形纤细的苏棠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看到她身后气质冰冷、一看便不好惹的裴琰,顿时噤声,不敢上前。
苏棠径直走向柜台后的老鸨,压低声音,将那块木牌在袖中亮出一角:“找青娘。”
老鸨看到那木牌,脸色微变,打量了苏棠和她身后的裴琰一眼,不敢怠慢,低声道:“二位请随我来。”
她引着二人穿过喧闹的前堂,走向后院一处更为僻静的房间。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个年约三十许、风韵犹存、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的妇人,正对镜梳妆,手臂上赫然有一个青色的月牙印记!
那青娘见到陌生人,先是一惊,待看到老鸨示意的眼神和苏棠袖中隐约的木牌轮廓,才强自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容:“二位是……”
苏棠不等她说完,直接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三日前,西城货栈那批‘沉香料’,为何迟迟未到?”
这是她从老苍头那里套来的、关于最近一笔交易的暗语。
青娘瞳孔微缩,脸上笑容不变:“客人说笑了,什么沉香料,奴家这柳絮阁只卖笑,不卖香料。”
“是么?”苏棠上前一步,逼近她,风帽下的目光锐利如刀,“那刘公公生前定下的规矩,如今是不作数了?”
听到“刘公公”三字,青娘脸色终于变了,眼神闪烁,强笑道:“客人到底是哪条道上的?刘公公……他老人家已经去了,以前的规矩,自然……”
“自然由新的主子定。”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裴琰缓步上前,越过苏棠,站在青娘面前。他甚至无需亮明身份,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久居上位者的凛冽气势与血腥戾气,便让青娘瞬间白了脸,浑身发抖。
“九……九千岁……”她腿一软,瘫跪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裴琰看都未看她一眼,只对苏棠淡淡道:“看到了?这便是你要找的‘牙’。拔了便是,何必费心试探。”
他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弓弦震动之声!
“小心!”
裴琰眼神一厉,猛地将苏棠往自己怀中一带,同时袖袍一挥,几道寒光闪过,“叮叮”几声,数枚淬毒的袖箭被击落在地!
几乎同时,数道黑影破窗而入,刀光凌厉,直扑裴琰与苏棠!
刺杀!竟有人在此设伏!
裴琰将苏棠牢牢护在身后,玄色袖袍翻飞如云,出手如电,招式狠辣刁钻,每一击都直取要害,瞬间便与那几名刺客缠斗在一起。狭小的房间内,刀光剑影,劲风四溢,桌椅屏风尽数碎裂!
苏棠被他护得严实,只能看到他宽阔挺拔的背影,以及那在刀光中依旧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兴味的侧脸。他竟似乎……很享受这种厮杀?
那青娘早已吓晕过去。
不过片刻功夫,几名刺客便已悉数倒在血泊之中,没了声息。裴琰甚至气息都未乱,只玄色衣袍上沾染了几点暗红,更添妖异。
他甩了甩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看向被他护在身后的苏棠。
苏棠脸色有些发白,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近距离感受到的、他那纯粹而暴戾的力量。她抬眼看他,想问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裴琰却忽然伸手,用指尖擦去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溅上的一滴血珠,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他垂眸看着她,眼底翻涌着未散的杀意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现在,可看清了?”他低声问,气息拂过她耳畔。
不等她回答,他已揽住她,再次掠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柳絮阁内一室狼藉与血腥。
夜风再次灌满衣袖,苏棠靠在他怀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和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一次,他不是赠她刀,而是带她亲历了血腥。他要她看清,她所要面对的,是何等险恶;也要她明白,能护住她的,唯有他裴琰。
回到漪兰殿后窗下,裴琰将她放下。
“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他留下这句话,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
苏棠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微凉的脸颊,那滴被他拭去的血珠仿佛还残留着滚烫的触感。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看清了。她看清了暗处的魑魅魍魉,也看清了身边这头猛虎的獠牙。
而她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只是,当她回到殿内,借着微弱的烛光整理衣物时,却在裴琰方才揽住她的那侧袖口内侧,发现了一点极淡的、不属于她的……女子用的茉莉头油香气。
那香气很淡,却与她今日在永嘉郡主萧令容身上闻到过的,一模一样。
苏棠的手指,蓦地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