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那句“人选,杂家会安排”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棠心中漾开圈圈涟漪,随即又沉入更深的谋划之中。
他应允了她的“破局”之策,这意味着他默许了她更大程度的参与,甚至……依赖。这种认知让苏棠心绪复杂,既有借得东风的松快,又有深陷罗网的警醒。
两日后,皇后再次召见几位初选入围的宗室女及其家人,苏棠亦在陪席之列。凤仪宫内,珠环翠绕,笑语盈盈,一派和睦景象。皇后端坐主位,神色雍容,与几位宗室夫人言谈甚欢,目光偶尔掠过下首安静坐着的苏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安郡王妃今日格外活跃,拉着自家那位打扮得娇艳如花的二小姐,在皇后面前说了不少讨巧的话,眼神却不时瞟向苏棠,带着几分未得逞的怨怼与算计。
苏棠只作不见,垂眸品茶,姿态温顺。
就在此时,殿外太监通传:“启禀皇后娘娘,永嘉郡主到——”
殿内微微一静。永嘉郡主?她怎么会来?这位郡主出身尊贵,乃先帝幼弟端王之独女,端王早逝,端王妃亦郁郁而终,留下永嘉郡主这么一个女儿,由太后怜惜,接入宫中抚养过一段时日,与当今圣上也算青梅竹马。只是她性子孤高清冷,及笄后便离宫回了端王府旧邸深居简出,极少参与宫中事务,更别说这等宗室女遴选的场合。
皇后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笑容:“快请。”
殿门处光影一暗,一道素雅身影缓缓步入。来人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缎宫装,未施粉黛,墨发仅用一支简单的碧玉簪绾起,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她容貌算不得绝色,却眉目疏朗,气质如深谷幽兰,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清贵之气。
正是永嘉郡主,萧令容。
她步履从容,上前对着皇后微微一福:“令容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皇后笑道:“郡主今日怎么得闲入宫?快免礼,看座。”
萧令容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在苏棠面上略微停顿一瞬,随即移开,淡然道:“听闻娘娘为宗室女遴选之事操劳,令容身为宗室一员,理当来为娘娘分忧。再者,”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端王府旧邸近日需修缮整理,令容想在宫中借住一段时日,不知可否叨扰?”
她竟主动要求入住宫中?还要参与遴选之事?殿内众人皆露讶异之色。谁不知永嘉郡主性子孤拐,连太后和皇上的面子都未必全给,今日竟如此主动?
皇后面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思,随即温和道:“郡主肯入宫陪伴,本宫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郡主想暂居何处?本宫这凤仪宫……”
“不必劳烦娘娘。”萧令容直接打断,目光再次转向苏棠,声音清晰,“听闻漪兰殿苏才人处清静雅致,令容冒昧,想请才人行个方便。”
嗡——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棠身上。永嘉郡主,身份尊贵特殊,连皇后都要客气三分,竟然点名要住进一个低阶才人的宫中?这苏才人,何时与这位深居简出的郡主有了交集?
苏棠心中了然,这便是裴琰安排的“人选”。一个身份足够尊贵,让皇后无法轻易拒绝;一个家世背景与德妃旧案能扯上关系——端王生前曾短暂督管过漕运,虽时日不长,但若说留下些首尾或知情旧人,也并非不可能;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暂避锋芒”(府邸修缮),且主动要求参与,甚至点名漪兰殿,将“寻求庇护”或“戴罪立功”的意图,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皇后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看向苏棠:“苏才人,你的意思呢?”
苏棠起身,对着皇后和萧令容分别一礼,声音温婉恭顺:“郡主殿下肯屈尊降贵,是漪兰殿的福气,臣妾岂有不愿之理?只是漪兰殿殿宇狭小,唯恐怠慢了郡主。”
萧令容淡淡道:“无妨,清静即可。”
话已至此,皇后纵然心中疑虑万千,也无法当着众人的面驳回永嘉郡主的请求,只得笑道:“既然郡主与苏才人投缘,那便这么定了吧。郡主便暂居漪兰殿偏殿,一应份例,皆按郡主规制供给。”
“谢皇后娘娘。”萧令容微微颔首,算是谢过。
安郡王妃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她费尽心思想把女儿塞进去,却被这突然杀出来的永嘉郡主截了胡!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她根本无法质疑的方式。
苏棠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冷嘲。裴琰这一手,确实高明。不仅解了她眼前之困,将安郡王府的算计挡了回去,更是将永嘉郡主这颗身份特殊的棋子,明目张胆又合情合理地放到了她身边,成为了她“并非孤立无援”的明证。
赏花宴最终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苏棠领着萧令容回到漪兰殿。屏退左右后,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萧令容打量着简洁的殿宇陈设,目光落在窗下那株海棠上,语气不再似方才殿中那般疏离,却也谈不上热络:“此处尚可。”
苏棠为她斟了一杯茶:“郡主殿下肯来,臣妾感激不尽。”
萧令容接过茶盏,并未饮用,抬眸看向苏棠,目光锐利如刀,与她清冷的外表截然不同:“不必言谢。各取所需罢了。”她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牌,推到苏棠面前,“这是你要的‘钥匙’。”
苏棠目光落在木牌上,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类似船锚的图案,旁边还有一个极小的“月牙”刻痕。
“漕帮暗舵的信物?”苏棠心头微震。裴琰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一个无关紧要的联络点而已,已被清理了。”萧令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顺着这条线,能摸到些德妃时期经手私运香料的人。剩下的,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竟直接带来了如此关键的线索!苏棠立刻明白,这不仅是裴琰的安排,恐怕这位永嘉郡主本人,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她离宫多年,却对京中暗舵了如指掌,其背后势力,深不可测。
“郡主想要什么?”苏棠直接问道。她不信对方会无缘无故提供如此帮助。
萧令容看着她,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同病相怜的情绪:“本郡主要的不多。只需在你能力所及之时,保端王府一脉香火不绝。”
她的话说得隐晦,苏棠却听懂了。端王早逝,无子,仅余她这一女。她是在为自身和端王府的未来,寻一个可能的倚仗。而苏棠,这个看似弱小却在裴琰布局中占据特殊位置、并且敢于对抗皇后的妃嫔,成了她投资的对象。
“臣妾必当尽力。”苏棠郑重承诺。这是一个交易,也是一种联盟。
萧令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起身道:“本郡主累了,偏殿在何处?”
苏棠唤来青黛,引她去安顿。
殿内再次剩下苏棠一人。她拿起那枚小小的木牌,触手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裴琰不仅给了她“势”,还送来了“翼”。
永嘉郡主的入住,如同一面旗帜,宣告着漪兰殿不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那枚木牌,则是一把利刃,让她有了主动出击的可能。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苏棠握紧木牌,眼神锐利如初开之刃。
皇后,德妃余孽,漕帮暗舵……这盘棋,她终于不再是只能被动应对的棋子了。
添翼之后,是该振翅,搅动这满城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