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伯德地的样本被成功抢运回来,像一剂强心针,但也像最后一声催命的号角。前沿指挥所的气氛不再是紧绷,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残酷的东西。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像雪崩一样往下掉。
【14天】
【13天】
【12天】
基地里几乎看不到走路的人,所有人都在跑。通道里回荡着匆忙的脚步声、运输小车的鸣笛声、以及各种设备拆卸打包的金属碰撞声。原本井然有序的基地,此刻像一个被掏空的蜂巢,忙碌中透着一股末日将近的慌乱。
“快!快!三号仓库的精密仪器优先装车!小心碰撞!”
“能源舱的备用燃料棒必须全部带走!一根都不能留!”
“生活区的非必要物资全部放弃!优先保障科研设备和能源!”
命令通过广播和通讯频道不断下达,简洁,急促,不容置疑。
苏浅夏的实验室也乱成了一锅粥。她带着几个助手,正在争分夺秒地备份最后一批冰芯和微生物样本数据,将珍贵的实体样本分类装入特制的恒温运输箱。每一个样本,都可能关乎未来人类在冰封世界里的生存密码。
“苏顾问,这台质谱仪还要带走吗?太占地方了!”一个助手指着角落里一台半人高的设备喊道。
苏浅夏看了一眼,那是她用了好几年的老伙计,帮她破解了无数冰封的秘密。她咬了咬牙:“拆!只带走核心传感器和存储单元!外壳和支架……放弃!”
“放弃”这两个字,这些天在基地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曾经视若珍宝的设备,为了节省宝贵的运输空间和重量,被无情地拆解、遗弃。基地外围的空地上,堆积起了一座由各种金属零件、包装箱甚至部分生活设施组成的“废弃山”。它们将被留在这片冰原,与即将到来的永恒寒冬为伴。
老周带着他的工程队,成了基地里最忙碌也最“暴力”的一群人。他们开着大型工程机械,像拆积木一样,将那些原本坚固的模块化方舱逐一分解,能带走的骨架和板材迅速装车,不能带走的就直接推倒。电焊的火花和液压钳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苏浅夏有一次路过原本热闹的食堂,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一大半,桌椅被拆走,只剩下光秃秃的地板和一些来不及处理的垃圾,在通风口吹进来的寒风中打着旋儿。那顿年夜饭的温暖喧嚣,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
她心里堵得难受,一种说不清的悲凉和紧迫感交织在一起。
她去找林征。他的指挥中心已经搬空了一半,大屏幕上的数据流少了很多,但那个倒计时牌依旧占据着最中央的位置,鲜红刺眼。
林征正站在一张铺满图纸的临时桌子前,和几个负责运输的军官激烈地讨论着。他瘦了很多,眼下的黑影浓得化不开,但眼神依旧像鹰隼一样锐利,声音因为连续熬夜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雪龙3号’编队承载量已经到极限了!最后这批重型钻探设备必须拆分!”
“拆分?林指挥,拆了运回去再组装,至少要耽误两周!国内等不起!”
“那就优先带走控制核心和关键部件!其他的,图纸和数据带全,回去仿制!我们没有时间了!”
“空运呢?‘运-20’还能不能增加架次?”
“气象条件恶化,空运风险太大!只能依靠最后几艘破冰运输船!”
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像是在刀尖上权衡,舍弃什么,保留什么,关乎着计划的成败,也压得他喘不过气。
苏浅夏没有打扰他,默默退了出来。她知道,此刻的他,背负着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不能有丝毫分心。
她回到自己的岗位,更加拼命地工作,用忙碌麻痹自己。只有在深夜,偶尔从堆积如山的样本和数据中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即将被人类抛弃的、死寂的白色大陆,一种巨大的虚无和伤感才会将她淹没。他们在这里奋斗了这么久,留下了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最终,却要像逃难一样离开。
这天,她正在协助王教授将最后一批古生物化石样本装箱,基地的广播里突然传来了林征的声音。不是往常那种简洁的命令,而是一种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的通告。
“全体人员注意,我是林征。”
“根据‘火种’计划最终阶段部署,前沿指挥所主体撤离行动,将于二十四小时后,也就是倒计时第十一天零时,正式启动。”
“撤离序列和运输安排,已发送至各位终端,请严格按照指令执行。”
“我们在这里的任务,即将结束。但我们为文明存续而战的使命,远未完成。”
“感谢各位这段时间的付出与牺牲。请各位……做好准备,我们……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通过广播,在空旷的基地里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希望,是不舍,是解脱,也是沉重。
苏浅夏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窗外。远方,最后几艘庞大的破冰运输船,如同匍匐在冰缘的钢铁巨兽,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最后的装载。它们的船舱里,装着的是南极亿万年积累的宝藏,也是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
二十四小时。
最后的二十四小时。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手中的工作。只是动作,更加迅速,也更加坚定。
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占有这片冰原,而是为了从它这里,借一点活下去的本钱。现在,是时候带着这些“借”来的火种,回到那片即将陷入寒冬的故土,去点燃新的希望了。
撤离的序曲,已经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