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暖意还没在胃里捂热乎，第二天一早，刺耳的集结警报就像冰水一样泼醒了所有人。
指挥中心，气氛比外面的冰原还要冷硬。林征站在大屏幕前，上面显示的不再是局部分析图，而是覆盖了整个南极大陆的宏观动态模型。代表急速降温的蓝色寒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死亡的潮汐，从大陆边缘向着内陆疯狂蔓延。
模型旁边，是一个巨大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倒计时牌——【17天03小时11分】。
“根据苏顾问模型的最新修正，受太阳活动异变加速影响，全球性‘急速冰河时代’的降临时间，比最初预测提前了十三天。”林征的声音透过扬声器，清晰地传到基地每个角落，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冰冷的事实，“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大屏幕上切换出“火种”计划各项任务的完成进度条。
【基因方舟：92%】
【能源储备（南极部分）：88%】
【核心工业设备转移：85%】
……
进度看起来很高，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最后那百分之几，往往意味着最难啃的骨头，和最不可预测的风险。
“我们的第一阶段目标，是在倒计时归零前，完成对南极所有已探明高价值资源的极限转移。现在，我们面临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挑战。”林征的光笔点在屏幕上一个被标记为猩红色的区域——玛丽伯德地，南极最深、最古老、地质结构最复杂的冰盖区域之一。
“这里，‘深蓝’行动的地震波探测显示，在冰下三千五百米至四千米的岩层中，封存着可能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来自前寒武纪的岩石样本，以及一个独立的、未被任何现代生命污染过的远古水体生态系统。”
王教授激动地补充道：“这些岩石，可能记录着地球生命起源最初期的秘密！那个封闭的水体里，甚至可能存在着我们无法想象的、遵循另一套演化路径的原始生命形式！它们的科研价值，无法估量！是理解生命极限、甚至在未来重建生态系统的‘钥匙’！”
苏浅夏看着那片区域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地质结构剖面图，眉头紧锁。冰层厚度超过四千米，下方是活跃的冰下湖和脆弱的地壳结构，钻探难度堪比在豆腐上绣花，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冰盖坍塌，甚至激活深层地质活动。
“钻探风险模型评估结果。”林征看向她。
苏浅夏深吸一口气，调出数据：“综合冰盖应力、下方水体压力及地质构造稳定性，成功获取样本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七。引发大规模不可控冰崩的概率，百分之二十一。触发深层地质扰动的概率，百分之八。”
这三个概率数字，像三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百分之三十七的成功率，低得可怜。而后面两个风险，任何一个成真，都可能导致整个钻探小队，甚至附近区域的人员和设备全军覆没。
“百分之八的地质扰动……”一位负责地质安全的工程师脸色发白，“林指挥，这个风险太高了！玛丽伯德地下面是已知的地热异常区，万一钻探打通了某个高压气囊，或者引发了深层断裂带的活动，后果不堪设想！为了几块石头，不值得！”
“那不是几块石头！”王教授几乎是吼出来的，花白的头发都在颤抖，“那是地球四十亿年的记忆！是生命火种的源代码！如果我们错过了，可能就永远失去了读懂地球、甚至读懂生命本身的机会！这在未来，可能比一百座能源库还重要！”
“可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七！还要搭上那么多人的命去赌吗？”
会议上再次出现了激烈的争论。理性与理想，安全与价值，在进行着最后的角力。
苏浅夏没有参与争论，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倒计时牌上。十七天。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无情地流逝。她知道，无论是王教授对知识的渴望，还是工程师对安全的担忧，都没有错。但这道选择题，必须有人来做。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林征。
林征沉默着，手指在指挥台上缓慢地敲击着，他的目光扫过争吵的双方，扫过屏幕上那令人绝望的概率数字，最后，定格在苏浅夏脸上。
“苏顾问，”他问，声音平稳得可怕，“如果放弃这个样本，对你后续完善全球气候模型，以及推演未来一千年冰期环境变化，影响有多大？”
苏浅夏怔住了。她没想到林征会问这个。她仔细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缺少这个最古老的地质参照系，模型在模拟超长期、超极端环境下的地球化学循环和生命耐受边界时，不确定性会增加至少十五个百分点。这可能会影响我们未来对幸存者聚居地选址、以及生态重建技术路线的判断。”
十五个百分点的不确定性。在决定文明存续的战略层面，这是一个巨大的、足以导致方向性错误的数字。
林征点了点头，似乎心里有了决断。他不再看那些争吵的人，目光重新投向大屏幕上那片猩红色的区域，眼神锐利如刀。
“任务批准。”他吐出四个字，斩钉截铁。
“林指挥！”地质工程师还想劝阻。
“风险，我知道。”林征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动摇，“但有些东西，不能只用概率来衡量。这不仅仅是几块石头，这是文明为了在黑暗里走得更远，必须抢在手里的，最后一根火柴。”
他看向负责钻探任务的“山猫”和工程部负责人：“我给你们七十二小时准备时间。动用一切技术手段，把成功率给我往上提！应急预案要做足，包括最坏情况的撤离方案。‘山猫’，你的人负责现场最高级别安保，确保钻探过程不受任何干扰。”
“是！”“山猫”和工程负责人同时挺直脊背，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决绝。
“王教授，”林征又看向激动不已的老科学家，“你负责制定样本的即时处理和保护方案，我要确保这些‘宝贝’就算挖出来，也能完好无损地运回去。”
“放心！林指挥！我拿我这把老骨头担保！”王教授拍着胸脯，声音哽咽。
最后，林征的目光再次落到苏浅夏身上：“苏顾问，你负责提供钻探点的最终精确定位，以及钻探过程中，冰盖和地质结构的实时动态监测。任何异常，我需要在第一时间知道。”
“明白！”苏浅夏用力点头，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命令下达，整个基地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再次以极限效率运转起来。
苏浅夏几乎不眠不休，和王教授团队一起，反复分析地震波数据、冰芯记录，利用模型模拟了上百种钻探路径，试图在那复杂的地质迷宫中，找到一条成功率最高的“血管”，去触及那深藏的秘密。
“山猫”则带着他的人，对所有的钻探设备进行了近乎变态的检查和加固，同时制定了数套应对袭击、设备故障、甚至冰盖突然坍塌的应急方案。每个人都清楚，这次任务，是真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七十二小时后，一支由重型破冰车、模块化钻探平台车、安保车辆和科学监测车组成的特殊车队，如同钢铁洪流，驶出了基地，朝着遥远的玛丽伯德地进发。
林征和苏浅夏都在指挥中心，通过高空无人机和车队传回的实时数据，远程监控着这场关乎文明记忆的豪赌。
钻探过程，远比预想的还要艰难和惊心动魄。
起初的两千米还算顺利，但当钻头触及到那个古老冰层与岩层交界的复杂区域时，各种意外接踵而至——钻头被未知的坚硬矿物卡住、高压的冰下水突然涌入钻孔、仪器显示下方的岩层应力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
每一次意外，都让指挥中心的气氛紧张到极点。苏浅夏紧盯着数据流，双手飞快地调整着模型参数，为王教授和前方的工程团队提供最新的风险预测和应对建议。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精神高度紧绷。
林征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大屏幕前，只有偶尔通过对讲机向前方下达调整指令时，才会打破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冷静，是支撑着前方队伍和后方指挥中心的唯一支柱。
经过长达五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的极限作业，就在倒计时牌跳到【15天08小时】的时候，前方终于传来了激动到变形的声音：
“报告！钻头已突破目标层！样本采集臂成功抓取！重复，样本抓取成功！”
指挥中心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王教授更是老泪纵横，死死抓住旁边人的胳膊。
但苏浅夏和林征却丝毫不敢放松。样本抓取成功，只是第一步。如何安全地将它从四千米的地下取出来，才是更大的考验。
就在这时，苏浅夏面前的监测屏幕，突然疯狂闪烁起红色的警报！
“不好！钻孔下方岩层应力发生突变！有高压流体正在上涌！速度很快！”她失声喊道。
几乎在同一时间，前方传回的画面开始剧烈晃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和冰层碎裂声！
“失控了！井喷！是井喷！快拉！把样本舱拉上来！”对讲机里传来“山猫”嘶哑的咆哮和现场一片混乱的噪音。
大屏幕上，代表钻探平台的光点开始剧烈晃动，传回的数据流变得杂乱无章！
指挥中心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征一步跨到通讯台前，抓起麦克风，声音依旧稳定，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山猫’！我不管下面喷出来的是什么！样本舱，必须给我保住！执行最高优先级撤离方案！现在！立刻！”
他的命令，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前方的混乱。
画面在剧烈晃动中，可以看到巨大的钻探臂正顶着喷涌而出的、夹杂着泥沙和未知气体的黑色柱体，艰难地将那个密封的样本舱向上提升。冰面在平台周围开裂，车辆在紧急倒车……
几分钟后，当那个闪烁着绿色指示灯的样本舱终于被成功转移到一辆特制的运输车上，并且车队开始全速撤离危险区域时，指挥中心里的人才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很多人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
苏浅夏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虚脱。她看向林征，发现他也正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微光。
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成功了。这最后的、最艰难的样本，终于被他们，从时间的深渊里，抢了回来。
车队带着那珍贵的样本舱，在漫天风雪中，朝着基地的方向疾驰。
而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那个猩红色的倒计时牌，依旧在无声地、残酷地跳动着。
【15天07小时58分】
最后的撤离阶段，开始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