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药味。
皇后行辕所在的别院,此刻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江北大营精兵围得铁桶一般。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刀出鞘,弓上弦,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内室,烛火通明。
李晚宁躺在锦榻上,面色惨白如纸,唇色却泛着诡异的青紫。
肩胛处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有黑血渗出。
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四名从京城日夜兼程赶来的太医,围在榻前,个个面色凝重,低声商议着,额头上也都是汗。
“娘娘所中之毒,乃‘七步倒’与‘鹤顶红’混合,又添了西南瘴毒,阴狠无比,相互激发,已入心脉……”
太医院院正陈太医声音发颤,“若非娘娘体魄强于常人,又及时封住要穴,恐怕……”
“恐怕什么?”
夜枭红着眼,声音嘶哑,手死死按在刀柄上,仿佛随时要杀人。
陈太医一哆嗦:“下官……下官已用金针暂时护住心脉,又用了陛下让带来的‘九转还魂丹’暂时压制毒性,但此毒古怪,非单一解药可解。”
“需得先辨明三种毒物的具体配比,再逐一化解,稍有不慎,毒性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且,需一味至阳至刚的药引,方能中和其阴毒,否则即便解毒,肺腑也会留下永久的寒伤。”
“什么药引?说!”夜枭急道。
“‘赤阳草’。”
陈太医道,“此草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的火山口附近,百年难遇,至阳至烈,正好克制此混合阴毒。宫中库房……已多年未有此物了。若无此药引,下官等人……只有三成把握。”
三成!
夜枭踉跄一步,目眦欲裂。
“找!给我找!传令玲珑阁所有分部,悬赏百万两,寻找赤阳草!”
“通知冯公公,动用一切力量,哪怕翻遍整个大夏,也要找到!”
他猛地转身,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李晚宁,这个一向冷硬的汉子,眼中竟有了水光,“娘娘,您一定要撑住……陛下,陛下马上就来,您一定要等陛下……”
像是听到了什么,李晚宁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京城,皇宫,深夜。
君墨寒没有睡。
他站在御书房的巨幅地图前,已经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烛火在他英俊却布满寒霜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目光死死盯着扬州的位置,仿佛要透过地图,看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此刻却生死未卜的人。
“陛下,子时了,该歇息了。”
冯保小心翼翼地上前,手中捧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参汤。
君墨寒没动,只是问:“扬州,有新的消息吗?”
冯保喉咙发紧:“刚到的六百里加急。陈太医说,毒已暂时压制,但需一味‘赤阳草’做药引,否则……只有三成把握。夜枭已动用玲珑阁全力寻找,尚无消息。”
“赤阳草……”君墨寒低声重复,猛地转身,“传旨!昭告天下,献赤阳草者,封万户侯,赏金万两!”
“若有线索者,重赏!令各地官府,全力配合搜寻!”
“敢有隐匿不报、暗中阻挠者,杀无赦!”
“是!”冯保连忙记下。
“还有,”君墨寒走到桌边,拿起一份密报,眼中血色翻涌,“周家那边,如何了?”
“回陛下,按您的吩咐,内卫和夜枭留在京城的人,已盯死了周府。”
“周阁老依旧‘昏迷’,但昨日夜间,有神秘人从后门潜入,停留了约一刻钟。”
“我们的人扮作更夫靠近,隐约听到里面提到‘北边’、‘粮草’、‘三日后’等字眼。”
“周秉恒今日下朝后,与三名御史、两名户部郎中在醉仙楼密会,具体内容不详,但散席时,几人神色有异。”
“北边……粮草……三日后……”
君墨寒咀嚼着这几个词,忽然冷笑起来,“好,好个周阁老,躺在床上也不安生。想趁晚宁中毒、朕心神大乱之时,在北境搞事情?还想在朝中串联,给朕施压?”
他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幕,声音冷得像冰:“既然他们想玩,朕就陪他们玩个大的。冯保。”
“老奴在。”
“传朕口谕给盯着周府的人,从现在起,周府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但不必阻拦任何人进去。进去的人,给朕记清楚了,一个都别漏。”
冯保一愣:“陛下,这是……”
“放长线,钓大鱼。”
君墨寒眼中寒光一闪,“周家不是喜欢装病,喜欢在背后搞小动作吗?”
“朕就让他们搞,让他们把所有同党,所有暗线,都暴露出来。等他们以为胜券在握,跳得最高的时候——”
他缓缓转身,烛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杀气凛然:“朕再把他们,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另外,”他补充道,“明日早朝,朕要亲自去会会周秉恒。看看这位礼部侍郎,还能演出什么戏码。”
翌日,太极殿。
气氛比前几日更加诡异。
皇后在江南中毒垂危的消息,虽然被严密封锁,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些风声早已在朝臣中隐秘流传。
加上陛下连日来阴沉如水的脸色和雷霆手段,所有人都感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周秉恒站在文官队列中,眼观鼻,鼻观心,看似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额角细微的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父亲昨夜传来密令,让他今日务必在朝堂上,借“国本”之名,再次质疑、阻挠科举新政,最好能逼得陛下暂缓甚至收回成命。
同时,北边……应该也快有消息了。
只要陛下在江南和北境的双重压力下露出破绽,他们就有机会……
“陛下驾到——”
冯保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君墨寒大步走上御阶,坐下。
他今日未穿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更显得身形挺拔,眉目冷峻。
他目光如寒星,缓缓扫过下方众臣,在周秉恒身上,微微一顿。
周秉恒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
议事开始,几件寻常政务很快处理完毕。
眼看就要散朝,周秉恒深吸一口气,出列了。
“臣,礼部侍郎周秉恒,有本启奏。”
来了。不少大臣心中一凛。
君墨寒面色平静:“讲。”
“陛下,臣听闻,江南扬州,因新政推行,盐政动荡,致使民变又起,甚至惊扰了凤驾?”
周秉恒声音沉痛,“如今民间更有传言,皇后娘娘凤体……欠安。臣忧心如焚!”
“陛下,科举新政,涉及国本,本当徐徐图之。如今因新政之急,致江南不稳,若再牵连凤体,臣等万死难赎!”
“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皇后娘娘凤体为重,暂缓科举新政,待江南平定、娘娘凤体康复后,再行商议不迟!”
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将皇后中毒与新政强行挂钩,暗指新政是祸乱之源。
“臣附议!”立刻有几名官员出列,都是昨日与周秉恒密会之人,“新政过激,已生乱象,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暂缓新政,安定人心!”
呼啦啦又跪倒一片。
这次,不仅是江南籍官员,一些原本中立、但被周家暗中联络或本就对新政不满的官员,也加入了进来。
他们算准了皇后中毒是皇帝的死穴,想以此施压。
龙椅上,君墨寒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他们喊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周爱卿,你很关心皇后凤体?”
周秉恒心头莫名一慌,强自镇定:“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凤体安康关乎国运,臣自然关切。”
“哦?”君墨寒微微倾身,目光如刀,“那朕倒要问问,周爱卿是从何处听闻,皇后凤体‘欠安’的?”
朕记得,扬州的消息,是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未曾对外公布。周爱卿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啊。”
周秉恒脸色瞬间一白,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臣……臣也是听市井传言……”
“市井传言?”
君墨寒笑了,那笑意却让人心底发寒,“看来周爱卿平日里,没少关心市井流言。那朕再问你,你说新政致江南不稳,证据呢?
扬州民变,是因沈家贩卖劣质毒盐,吃死人命而起!与新政何干?
还是说,在周爱卿眼里,清查贪官污吏、整顿盐政、让寒门子弟有出头之日,就是‘致乱之源’?”
“臣……臣绝非此意!”
周秉恒腿都软了,他没想到皇帝今日如此咄咄逼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你不是此意,那你是何意?”
君墨寒猛地一拍龙案,声震大殿,“借着皇后中毒之事,行阻挠新政之实!打着关心国本的旗号,行结党营私、逼宫胁迫之事!周秉恒,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臣冤枉!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啊!”
周秉恒噗通跪倒,以头抢地。
“忠心?”君墨寒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御阶.
他走到周秉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忠心,就是在你父亲‘中风昏迷’、需要你床前尽孝之时,还有心思在醉仙楼与同僚密会,商议如何阻挠国策?”
“你的忠心,就是一边喊着忠君爱国,一边与北境某些将领暗通款曲,商议粮草调运之事?!”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周秉恒耳边,也炸响在整个朝堂!
周秉恒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陛下!臣没有!这是污蔑!是构陷!”
“污蔑?构陷?”
君墨寒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扔在周秉恒面前,“看看这是什么?”
“你昨夜子时,派心腹送往北境镇北军副将王莽的密信副本!”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让你周家在北境的暗线,三日后设法拖延一批运往边境的粮草,制造混乱!还要王莽在边境‘见机行事’!”
“周秉恒,你是想让北狄的铁骑,踏破我边关吗?!”
那封密信飘落在地,虽然只是副本,但上面周家独有的暗记和周秉恒的私章,清晰可见!
满朝哗然!
勾结边将,拖延军粮,这已不是结党营私,这是通敌叛国!
“不!这不是真的!这是伪造的!”
周秉恒疯了似的扑过去想抓那封信,却被旁边的侍卫死死按住。
“伪造?”
君墨寒俯身,盯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需不需要朕,把此刻应该已经‘意外’耽搁在三百里外的那批真粮草找回来?”
“或者,把那位收了你的金子、答应‘见机行事’的王副将,‘请’到京城来,跟你当面对质?”
周秉恒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皇帝……皇帝什么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了!
他一直在看他们演戏,看他们上蹿下跳,然后……等着收网!
“至于你那位‘中风昏迷’、需要你尽孝的好父亲,”君墨寒直起身,声音恢复冰冷,传遍大殿,“冯保。”
“老奴在。”
“带上太医,去周府。替朕,‘好好’给周阁老诊治诊治。看看他到底是真中风,还是……”
君墨寒目光扫过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周秉恒,一字一句,“在 装 病!”
“是!”冯保精神一振,立刻点了一队内卫和两名太医,匆匆而去。
“将周秉恒,打入天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君墨寒下令。
“陛下!饶命!陛下!臣知错了!是家父!是家父逼我的啊!”
周秉恒被拖下去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君墨寒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刚才那些跪地附议、此刻却吓得瑟瑟发抖的官员:“还有你们。”
“朕给你们一次机会,自己站出来,交代清楚,与周家有何勾连,收了什么好处,参与了多少事。”
“朕或许,可以从轻发落。若等朕查出来……”
他没有说完,但那股森然的杀意,已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扑通!”“扑通!”
当场就有三四名心理素质差的官员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开始招供。
朝堂之上,一片混乱。人人自危。
君墨寒不再理会,转身走回御座,坐下。
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
周家这颗钉子,今日算是拔起了。
但晚宁的毒……北境的隐患……江南的残局……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传旨。”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周秉恒勾结边将、意图不轨,证据确凿,革去一切官职,抄没家产,三司会审,从严惩处!”
“周阁老……既然‘病’了,就让他好好‘病’着吧。”
“即日起,周府封门,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周氏一族,五代之内,不得科举,不得为官”
“今日附议阻挠新政者,一律停职,交由都察院彻查!查实有贪腐、勾结者,严惩不贷!”
“科举新政,照常推行!各地若有阻挠,视同谋逆!主犯斩立决,从犯流放三千里!”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最寒冷的冰雹,砸在每个人心头。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怒,要借着周家之事,彻底清洗朝堂,为新政扫清道路了。
“退朝!”
君墨寒拂袖而去,留下满殿面色惨白、噤若寒蝉的臣子。
回到御书房,冯保已经回来了,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陛下!果然如您所料!周阁老根本没病!”
“老奴带着太医进去时,他正坐在床上喝参汤呢!”
“一见我们,还想装,被刘太医一把脉就拆穿了!脉象平稳有力,比老奴还健康!”
君墨寒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人呢?”
“已控制住了,就在侧殿。老家伙还想摆阁老的架子,被内卫‘请’过来的。”
冯保道,“另外,从周府搜出不少东西,包括与北境将领的往来书信,与江南沈家的密账,还有……一份名单。”
冯保呈上一份绢帛名单。
君墨寒接过,扫了几眼,眼神更冷。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朝中、地方数十名与周家有勾结的官员姓名、官职、把柄,甚至包括几位皇亲国戚!
这老狐狸,果然留了一手。
“好,很好。”
君墨寒将名单收起,“有了这个,该抓谁,该办谁,就清楚多了。冯保,按名单抓人,一个不留。记住,要快,要狠,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是!陛下!”
冯保领命,又道,“陛下,还有一事。刚刚扬州又有密报送到,是夜枭亲笔。”
君墨寒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抢过密报,迅速展开。
夜枭的字迹很潦草,显然写的时候心情极为激动:
“陛下万安!娘娘仍未醒,但陈太医说脉象较昨日稍稳。另,有重大发现!
经查,刺客所用弩箭,制式特殊,乃军中专用的‘破甲弩’,非民间能有。
且其上淬毒,经辨认,其中一味‘鬼枯藤’,只生长于西南滇州深山,为当地苗人秘毒,极少外流。
属下怀疑,此次刺杀,恐非沈家一方所为,或有军中、乃至西南势力介入!
属下已加派人手详查。又,于谦大人有消息了!
镇江下游渔民称,前日曾救起一昏迷老者,伤势严重,形容与于大人有七八分相似,已护送前往安全之处,正在确认!
盼陛下速决京城之事,江南恐有更大波澜!夜枭泣血再拜。”
君墨寒握着密报的手,微微颤抖。
不是沈家一方所为?
军中专用弩?西南秘毒?
还有……于谦,可能还活着?!
一个个消息,如同重锤,敲在他心头。
晚宁中的毒,果然不简单。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沈家、周家、军中、甚至可能牵扯到遥远的西南……
而于谦可能生还的消息,又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走到窗边,望着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躺在病榻上、生死一线的女子。
“晚宁……”他低声呢喃,眼中是化不开的痛楚和决绝,“你再等等朕。等朕把京城这些蛀虫清理干净,把北境的隐患摁死,朕就去找你。”
“不管是谁伤了你,朕要他,九族尽灭,永世不得超生!”
他转身,眼中已是一片赤红的杀意。
“冯保。”
“老奴在。”
“拟旨,朕要御驾亲征。”
冯保骇然抬头:“陛下?!京城未稳,江南……”
“京城有肃清的朝堂,有朕安排的人,乱不了。”
君墨寒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北境,朕已密令镇北军副帅,若北狄敢动,就给朕往死里打!但江南……晚宁在那里,于谦可能在那里,幕后黑手也可能在那里。朕必须去。”
“朕倒要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调集禁军三万,三日后,随朕南下!”
(第20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