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将立,暗流汹涌。
奉天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广场在晨曦中泛着清冷的光。
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衮衮诸公,紫袍玉带,在微明的天色中沉默如雕像,只有偶尔交换的眼神,泄露着底下涌动的暗潮。
钟鼓齐鸣,庄严肃穆的乐声中,身着十二章纹衮冕的新帝君墨寒,自御道尽头缓缓行来。
玄衣纁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帝王威仪赫赫,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他面容沉静,目光如电,扫过下方群臣,无形的压力让许多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登基大典,祭天,告祖,受玺,一系列繁复而庄重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
当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传国玉玺,被郑重交到君墨寒手中时,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响彻云霄。
新朝,自此而始。
然而,几乎所有人心知肚明,今日大典的重头戏,或者说,最大的变数,并非新帝登基——这已是板上钉钉——而是紧随其后的,皇后册封大典。
那位即将被册立为后的寒王妃,不,如今该称皇后娘娘了,李晚宁。
关于她的传闻,早已在京城甚嚣尘上。
美貌倾国,智计近妖,助寒王平定宫变,甚至传闻老皇帝临终前的传位诏书,都有她的手笔。
一个如此厉害、且明显“不安于室”的女人成为皇后,对于恪守祖制、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许多老臣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
册封大典的仪制,本就与登基大典相连,但规格极高。
当内侍监拖长了声音宣唱“宣——皇后李氏,入殿受册——”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外。
晨光恰好破开云层,金色的光芒洒在汉白玉阶上。
一道窈窕的身影,自那光芒深处缓缓行来。
凤冠霞帔,翟衣深青。
那凤冠并非寻常后妃的九龙四凤,而是特制的九翚四凤,翚羽展翅,凤翔九天,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尊贵无比。
霞帔之上,金线织就的云霞翟纹栩栩如生,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流动,恍若将九天云霞披在了身上。
但比这身极致尊贵的服饰更夺目的,是穿着它的人。
李晚宁一步步走来,步伐沉稳,腰背挺直。
凤冠垂下细细的珠帘,隐约遮住面容,却遮不住那通身的气度。
那不是新妇的娇羞,也不是寻常贵女的雍容,而是一种沉静、一种从容、一种仿佛与生俱来便该立于万人之上的风华。
她目不斜视,穿过百官列队,走过漫长的御道,最终,停在了丹陛之下,与高高在上的君墨寒,隔着一道阶梯,遥遥相望。
礼部尚书手持册宝金册,开始高声宣读册文:“……咨尔寒王妃李氏,毓质名门,温良娴雅,德才兼备,克娴内则,淑德丕昭……兹仰承天命,册立为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冗长华丽的辞藻,是千篇一律的赞美。
百官垂首静听,心思各异。
终于,册文宣读完毕。
按照礼制,李晚宁应跪接金册金宝,然后由女官引领,登上丹陛,立于新帝身侧稍后位置,接受百官朝拜。
然而,就在内侍监高唱“请皇后娘娘接册——”之时,丹陛之下,那道身影却未如众人预料般跪下。
她只是微微抬起手,身旁随侍的女官立刻上前,恭敬地接过礼部尚书手中的金册与金宝。
而她本人,依旧站立着,目光透过珠帘,平静地看向上方的君墨寒。
这细微的不同寻常,让不少大臣心头一跳。
果然,没等司礼监反应过来,文官队列中,那位头发花白的王御史,再次出列。
他手捧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压抑的激动:
“陛下!皇后娘娘!今日乃册封大典,礼不可废!”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当为天下女子表率,更应谨守礼制!接册受宝,当行跪拜大礼,此乃祖宗成法,不可轻忽啊!”
他一开口,立刻有几位老臣也出列附和:
“王御史所言极是!皇后娘娘虽功在社稷,然礼制关乎国体,不可因功废礼!”
“正是!皇后娘娘当先行跪拜接册之礼,方显对陛下、对祖宗礼法之敬重!”
“还请皇后娘娘依制行礼!”
声音此起彼伏,看似是坚持礼法,实则是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给新皇后一个下马威。
也是在试探新帝的底线——您再宠爱皇后,总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连最基本的登基册封大礼的规矩都改了吧?
若李晚宁此刻跪下,那她之前所有的特殊、所有的“干政”传闻,似乎都在这一跪里被“礼法”压了下去。
她将只是一个需要向皇帝跪拜的、囿于后宫的皇后。
若她不跪,便是公然蔑视礼法,不敬君上,足以让言官们用唾沫星子把她淹死,也让新帝脸上无光。
进退两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晚宁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一些人的眼中甚至露出了看好戏的神色。
珠帘之下,李晚宁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果然来了。
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行最龌龊的压制之实。
她缓缓地,抬起手。
不是要跪下的姿势,而是轻轻扶了扶头顶沉重的凤冠。
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愕的动作——
她微微抬手,用指尖,轻轻挑开了面前遮挡的珠帘。
珠帘碰撞,发出细碎清响。
一张绝美到令人窒息的容颜,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晨光与众人的视线中。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琼鼻樱唇,肌肤胜雪。
但最令人心惊的,不是这倾国之色,而是那双眼睛。
清澈,平静,却深邃如寒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俯瞰众生的淡然与……威仪。
那不是属于深宫妇人的眼睛。
那是属于棋手,属于执棋者,甚至属于……帝王的眼睛。
她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几个出列的老臣,在王御史脸上略微一顿。
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王御史没来由地心头一寒,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然后,她抬起眼,望向丹陛之上的君墨寒。
君墨寒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他眼中没有疑虑,只有全然的信任与鼓励,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李晚宁笑了。
那一笑,如冰雪初融,春花绽放,瞬间照亮了肃穆的大殿。
但她说出的话,却比冰雪更冷,比春雷更震撼——
“诸位大人,”她的声音清越,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奉天殿每一个角落,“口口声声礼法,句句不离祖制。本宫倒想请教,何为礼法?何为祖制?”
她向前缓缓踏出一步,明明站在丹陛之下,气势却仿佛凌驾于众人之上。
“礼法,是为固国安邦,是为秩序井然。祖制,是前人之智,亦当因时制宜。”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带着淡淡的嘲讽,“若拘泥于陈规旧制,不知变通,那我朝开国太祖,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取天下,岂非也违背了前朝‘世卿世禄’之祖制?”
“你!”
王御史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被那目光慑住,一时语塞。
“至于跪拜之礼……”
李晚宁微微抬首,看向君墨寒,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力度。
“陛下与本宫,既是君臣,亦是夫妻,更是携手平定乱局、共扶社稷的同盟!”
“今日,陛下授我金册金宝,许我皇后尊位。”
“我李晚宁,受此册宝,并非因我是女子,当居后宫之首;而是因我才智可安邦,谋略可定国,因我曾与陛下并肩而战,因我愿与陛下携手,共治这万里江山!”
“哗——!”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共治江山?!
她怎么敢说?!
她怎么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就连一些原本中立或支持寒王的臣子,也都变了脸色。
这已不是简单的干政,这是要……分权?
王御史像是终于抓住了天大的把柄,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
嘶声高喊:“荒唐!荒唐!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妇人干政,国之大忌!”
“皇后娘娘,你此言已是大不敬!陛下!陛下明鉴啊!”
“请陛下明鉴!”
其余几人连忙附和,声泪俱下,仿佛李晚宁此言一出,国将不国。
龙椅之上,君墨寒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看着李晚宁,看着她在一片反对声中,依旧挺直脊梁,光华夺目的样子。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王御史,还有诸位爱卿,”君墨寒的目光扫过下方,“皇后方才所言,有何不妥?”
“陛下!”
王御史噗通跪下,以头抢地,“祖宗之法,男主外,女主内!皇后娘娘纵然有功,亦当安守后宫,相夫教子,为天下妇德之表率!”
“岂可妄言朝政,更遑论……共治江山?此乃取祸之道啊陛下!”
“取祸之道?”
君墨寒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温度,“依王御史所言,朕之江山,只需一群恪守‘妇德’、不同外事的女子,便能安稳?”
“那昨日宫变,太子谋逆之时,满朝文武,又有几人如皇后一般,临危不乱,助朕平叛,救驾有功?”
他声音陡然转厉:“还是说,在尔等眼中,唯有遵循那些不知变通、甚至可能误国的陈腐旧制,才是正道?”
“而真正于国有功、有安邦定国之才者,却要因她是女子,便该被埋没于后宫,困死于方寸之间?!”
帝王之威,随着话语倾泻而下,整个奉天殿鸦雀无声。
“陛下息怒!”
众臣慌忙跪倒一片。
君墨寒却不再看他们,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李晚宁身上,变得深沉而郑重。
他缓缓起身,竟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一步步,走下丹陛。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走到李晚宁面前,停下。
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他伸出手,不是帝王对臣子的姿态,而是平等地,递到李晚宁面前。
“晚宁,”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你说得对。这江山太重,朕一人独坐,太高,也太冷。”
他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信任与深情:“朕需要你,非是以皇后之身管理后宫,而是以你李晚宁之才,之能,之智,与朕并肩,共御风雨,同享太平。”
“这皇后之位,是朕给你的名分,是天下人给你的尊荣。”
“但朕今日,在奉天殿上,当着列祖列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给你的,不止于此。”
他握住她的手,转身,面向百官,面向殿外广阔的天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掷地有声:
“朕,君墨寒,以帝王之名立誓,自即日起,册封皇后李氏晚宁,为‘圣宸皇后’,赐予‘监国’之权!凡军国要事,皇后皆可参与决断!见君不跪,议政同席!朕与此后,共治江山,同享山河!”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圣宸皇后!监国之权!
见君不跪!议政同席!共治江山!
每一个字,都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打破了千百年的规矩!
王御史直接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其他反对的大臣也目瞪口呆,如丧考妣。
而那些原本就支持君墨寒,或见识过李晚宁手段的臣子,在震惊过后,眼中却慢慢燃起了不同的光芒——或许,这真的会是一个不一样的时代?
李晚宁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看着身旁男人坚毅的侧脸,心中涌动的,并非仅仅是感动,更是一种夙愿得偿的激荡,一种并肩立于天地间的豪情。
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然后,向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凤眸微抬,扫过下方神态各异的百官,最后,望向殿外那无垠的苍穹。
她的声音,清越而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时光的力量,响彻在奉天殿,也注定将响彻在这个崭新的朝代:
“陛下厚爱,臣妾愧受。”
“然,陛下可知,臣妾所求,从来并非‘监国’之权,亦非‘见君不跪’之荣。”
她微微侧首,看向君墨寒,眼眸中光华璀璨,嘴角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说出了那句注定将被载入史册、也彻底点燃此刻与未来所有悬念的话——
“因为这区区后位,哪怕加上监国之权,”
“也实在太小,容不下我,也容不下你我心中,”
“那真正的万里江山。”
(第18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