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墨寒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像是一块寒冰投入死水,激起一片无声的涟漪,而后彻底归于冰冷的死寂。
新房里,那对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烧得正旺,烛火却似乎驱不散这满室的清冷。
大红的囍字、垂落的纱幔,此刻都透着一股敷衍的喜庆,反衬得独自端坐在床沿的新娘身影愈发孤寂。
盖头之下,林晚宁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新嫁娘遭此冷遇该有的泪光或惶惑?
手腕上被君墨寒捏出的红痕隐隐作痛,却让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痛?真好。
这真实的痛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是真的从地狱爬回来了!
比起前世剜心剔骨之痛,这点力道,不过是蝼蚁叮咬。
……
几乎在书房门合上的刹那,王府后宅几处精心打理的院落里,便响起了压低的、带着窃喜的私语。
“走了?真走了?”西侧暖玉苑内,苏侧妃苏月柔抚着腕上一只通透的玉镯,声音娇柔,尾音却微微上扬,泄露出一丝快意。
她面前躬身回话的嬷嬷连连点头:“千真万确!老奴亲眼瞧着王爷带着侍卫出的二门,方向是军营没错!新房那边……嘿嘿,一点动静都没有,怕是那位现在正对着蜡烛掉金豆子呢!”
苏月柔轻轻“嗯”了一声,端起手边的温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眼底那点担忧彻底散去,换上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王爷是何等人物?岂会真将这等圣旨强塞的婚事放在心上?不过是全了陛下颜面罢了。
吩咐下去,明日晨起请安,都给我警醒着点,别触了王爷的霉头,也别……怠慢了咱们这位新‘姐姐’。”最后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另一边,住在听风阁的柳侍妾则没这么多顾忌,对着铜镜卸下最后一支金簪,嗤笑出声:“我当是什么天仙下凡,能留住王爷的心呢!结果还不是独守空房的命!
连合卺酒都没喝上吧?真是笑死个人!明日可有好戏看了!”
流言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王府各个角落。
下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对新王妃的轻视又多了几分。
这深宅大院,踩低捧高是常态,一个不得王爷心意的正妃,连得脸的奴才都比不上。
……
新房里,林晚宁动了动有些发僵的脖颈。
头上那顶纯金打造的九翚四凤冠,足有七八斤重,压得她头皮发麻。
她没兴趣扮演怨妇。
确定君墨寒不会去而复返后,她径直抬手,动作利落地一把掀开了那顶碍事的盖头。
烛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她脸上。
刹那间,连那跳跃的烛火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当得起“倾国倾城”四字:眉如远山含翠,不画而黛;
眼似秋水横波,清澈见底,却因眼底那抹历经生死淬炼出的冷静与锋芒,平添几分难以企及的疏离与高贵;
鼻梁挺翘,勾勒出完美的侧脸线条,唇不点而朱,饱满莹润,此刻因缺乏血色,更显出一种脆弱的诱惑;
肌肤在满室红妆映衬下,白得宛若上好的羊脂玉,吹弹可破。
但这绝世姿容,此刻却无半分新嫁娘的羞怯或不安。
她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开始动手拆卸头上繁复沉重的首饰。
动作不疾不徐,指尖灵活,每一支衔珠凤钗、每一对赤金耳坠被取下,都仿佛卸下一道无形的枷锁。
待到满头珠翠尽褪,如墨青丝瀑布般披散下来,镜中女子洗尽铅华,反而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自然之美,气质却愈发沉静迫人,不容小觑。
“咕噜……”一声轻微的腹鸣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晚宁微微蹙眉。一天水米未进,又经历生死巨变、情绪起伏,这具年轻的身体到底发出了抗议。
目光扫过房间,落在角落小几上那个精致的食盒上——那是之前宋嬷嬷“奉侧妃之命”送来的点心。
她走过去,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做得极其精巧的糕点,芙蓉糕、杏仁酥、枣泥山药糕,香气诱人。
她拈起一块雪白的芙蓉糕,放到鼻下轻轻一嗅。
一股甜腻的桂花香中,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酸涩气味。
呵,林晚宁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
不是剧毒,只是些让人肠胃不适、轻微腹泻的药物。
剂量控制得巧妙,吃下去不会立刻发作,只会让人觉得是新娘紧张劳累所致,最多虚弱一两日,丢个不大不小的人。
手段不算高明,却足够恶心人。
若真是那个怯懦胆小的原主,经历夫君冷落,再误食这点心,明日病恹恹、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福薄”“体弱”的名声就算坐实了,日后在这府里更是寸步难行。
可惜,她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林晚宁。
她随手将那块糕点丢回食盒,像是丢弃什么脏东西。
转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圆桌旁,桌上放着原本为合卺礼准备、却未曾动用的酒壶和几碟干净果品。
她自顾自倒了一杯冷酒,又拈起几颗饱满的干枣,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姿态从容,不见半分被冷落新妇该有的狼狈与凄惶。
冷酒入喉,带来一丝辛辣,却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填饱肚子,她才有暇仔细打量这间“新房”。
陈设无一不精,价值不菲,黄花梨木的拔步床,紫檀木的梳妆台,多宝格上摆着珍玩玉器
……但细看之下,那床帐的红色略显暗沉,并非最新的霞影纱;
被褥锦缎虽然华丽,却隐隐透着一股陈年箱底特有的、混合着樟脑的味道。
处处精致,却处处透着不用心和敷衍。
如同她这个王妃的身份——一个被皇帝强塞过来、连新郎都懒得掩饰厌恶的“摆设”。
正合她意,不被期待,才方便她暗中行事。
不受重视,才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布下棋局。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凉涌入,吹散了室内那股甜腻的檀香和淡淡的药味。
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已是三更天。
王府的夜,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窥探、窃窃私语、幸灾乐祸,她都能感觉到。
李晚宁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胸腔中那股郁结之气仿佛也随之吐出。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窗棂,目光穿透浓黑夜色,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委屈?伤心?不。
她只觉得沉寂已久的血液,似乎因为这充满挑战与未知的新环境,而开始隐隐升温,缓慢地流淌起来。
赵霖,柳依依,你们可知道,你们视若珍宝、用尽龌龊手段夺去的永宁侯府,在我如今这“镇北王妃”的身份面前,是何等渺小可笑?
你们可知道,你们绞尽脑汁、争得头破血流的那点后宅权势,在我如今所图的“万里江山”面前,又是何等不值一提?
这王府的新婚冷遇,不过是清风拂面。
这内宅的蝇营狗苟,不过是蝼蚁争斗。
她的战场,从来就不在这四方天地之间。
镜中倒影,女子只着一身素白中衣,墨发披肩,未施粉黛,却容光摄人。
那双眸子清亮如寒星,里面燃烧着的是复仇的烈焰和掌控自己命运的绝对野心。
“君墨寒……”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你说拭目以待。”
“那便好好看着。”
“看看我这个你眼中‘皇命难违’的王妃,如何在你这镇北王府,先撕开一道口子。”
“也看看,你我这场‘交易’,最终会走向何方。”
夜色浓稠如墨,掩盖了无数秘密与野心。
而对林晚宁而言,她的路,她的复仇,她的权柄之争,就在这新婚之夜的冰冷孤寂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好戏,确实才刚刚开锣。
【章末】:新房内,王妃镇定自若,甚至带着一丝跃跃欲试。
而王府的暗处,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明日的第一步。
天色将明,新王妃首次亮相在即。
失了新郎撑腰,面对一众虎视眈眈的姬妾与下人,她将如何破局?
苏侧妃的“点心”之礼落空,下一步又会使出什么阴损招数?
而被王妃那句“有来无回”惊动、匆匆离去的王爷,在军营中是否会验证她的预言?
他留下的“拭目以待”,又将迎来怎样石破天惊的回应?
黎明将至,风波已起。
——第00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