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金色的利剑,刺破黎明前最后的阴霾,洒在血与雪交融的紫宸宫前。
尸骸尚未清理干净,但恐惧已经退潮。
无数百姓自发地聚集在观星台那无形的光罩之外,他们抬着头,眼中不再是麻木和畏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仰望着那悬浮于半空、静静燃烧的八盏魂灯。
林缺盘坐在观星台的残垣之上,昨夜的喧嚣与杀伐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他指尖轻抚身前青铜古镜冰冷的镜面,感受着从九州大地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共鸣。
三十六座灵塔的崩塌,不仅仅是摧毁了建筑,更是斩断了仙门汲取国运与民怨的三十六条主动脉,某种刻在天地间的古老血契,正在发出痛苦的断裂声。
他的意识之海里,那喋喋不休的系统界面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青铜古镜镜背上那八个古朴的篆字——“拒而不离,守中有破”,此刻正微微发烫,如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魂。
“规则,不是靠嘴喊出来的……”林缺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是靠人,一步一步活出来的。”
东华门,已成孤城。
二皇子状若疯魔,率领着最后的数百残部,将城门死死堵住。
他知道正面冲撞林缺已是痴心妄想,那高台上的男人,已经不是凡人武力能够撼动的怪物。
“快!布阵!启用天音寺的仙契血盟!”他嘶吼着,几名身披黑袍的僧人立刻从亲卫中走出,他们抬出一个血迹斑斑的铜鼎,鼎中盛满了粘稠的、散发着诡异香气的液体。
“殿下,此法一旦动用,百官魂魄虽能强行绑定,但也会折损阳寿,与我等彻底沦为仙门的奴仆,再无退路!”一名僧人颤声劝道。
“退路?”二皇子惨然一笑,眼神怨毒地望向观星台的方向,“他都把天捅破了,我们还有什么退路!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本王要让满朝文武,都成为我脚下的垫脚石!”
他话音未落,观星台上的林缺却仿佛未卜先知般,缓缓站起。
他没有看向东华门,反而对着钟楼方向的白砚,遥遥一指。
“白先生,该奏乐了。”
白砚微微颔首,他没有亲自抚琴,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崭新的曲谱,递给身后一个约莫七八岁、双眼蒙着黑布的盲童。
“小灯笼,去吧。把这首《定鼎曲》,送到城南教坊司,请那里的乐师们,在金水桥、朱雀街、长乐坊……七处街口,同时奏响。”
“先生,这曲子,能杀人吗?”盲童小灯笼仰着脸,好奇地问。
白砚笑了,他摸了摸小灯笼的头:“不,它能救人。”
半个时辰后,悠扬而庄严的琴音,如春风般从京城七个最繁华的街口悄然响起。
那旋律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仿佛在每个人的耳边,轻声诵读着那句全新的天地律令。
“凡……以……人……为……祭……者……”
音波随风扩散,无孔不入。
户部衙门内,一名尚书正在焦躁地踱步,思考着是向二皇子投诚还是静观其变。
当那琴音传入他耳中的刹那,他猛地浑身一颤,脑海中一道被仙门秘法强行封印的符印,竟“噗”的一声,自燃起来!
一股灼痛从灵魂深处传来,被压抑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啊——!”
他痛苦地抱住头,双目赤红,当着满堂官吏的面,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嘶声力竭地哭喊道:“我女儿……我的婉儿!不是病死的!是被天音寺那帮畜生……当成‘灵根容器’,活活抽干了灵秀之气死的啊!他们说这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我的官位!狗屁的荣耀!”
他的嘶吼仿佛一道惊雷,引爆了连锁反应。
“我想起来了……我那刚出生的孙儿,被抱走说是送去仙山祈福,其实是成了炼制‘婴血丹’的药引……”
“我……我亲手将弟弟送上了祭坛,换来了一本破功法!”
数十名与仙门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在琴音的引导下,体内那些代表着“契约”与“洗脑”的符印纷纷自燃。
他们或呕血,或癫狂,或跪地痛哭,撕心裂肺地撕扯着代表身份的腰牌与官服。
那被“忠诚”和“利益”掩盖的、血淋淋的真相,此刻被《定鼎曲》这把温柔而残忍的手术刀,剖得一干二净。
紫宸宫前,石敢当冷眼旁观着城中各处燃起的混乱之火,他身后的禁军已列阵待命。
一名副将上前低声问道:“将军,是否要派人前去弹压?”
“弹压?”石敢当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传我命令,封锁各府门户,严禁任何人外出走动。但有一条……”
他声音一沉,杀气凛然。
“谁敢阻拦百姓听曲,斩无赦!”
皇陵地宫。
阴风怒号,大儒谢玄须发皆张,满脸暴怒。
他认为林缺此举乃是动摇国本,是最大的叛逆!
他要引动历代先帝沉睡的龙气,以皇权正统,反扑那所谓的“新规”!
然而,当他费尽心力打开主墓室的瞬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原本应该安放着太祖皇帝肉身遗体的巨大阵眼之中,空空如也!
遗体竟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石壁之上,一道深刻入骨、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刻痕——正是林缺昨夜书写的那六个字!
“凡以人为祭者!”
“妖言惑众!”谢玄气得浑身发抖,他抽出腰间佩戴的、蕴含着儒家浩然正气的君子剑,用尽全力,朝着那六个字怒斩而去!
“给老夫破!”
剑锋触及字迹的瞬间,异变陡生!
“轰——!”
整座地宫剧烈地震荡起来,仿佛活了过来。
分布在墓室四周、用作守卫的九具与真人一般无二的替身傀儡,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睁开了它们那双由宝石镶嵌的眼睛!
它们空洞的目光齐齐转向谢玄,口中发出一种干涩、诡异的合声,低语着同一句话:
“我们……也是人。”
谢玄手中的君子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后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些只是死物!
是陪葬的傀儡!
怎么可能会说话?
“你……你不仅仅是改了天地的规则……”他颤抖地指着虚空,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你还让……还让死人开口说话?!”
一个平静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从每一寸石壁,每一粒尘埃中响起,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们一直都会说话,只是以前,你们从来没有听过。”
皇城之上,风云再起!
一头神骏非凡的青牛踏云而来,牛背上,青牛道人面沉如水,重返皇城。
他看着那面悬浮的青铜古镜,眼中杀机毕露。
“歪理邪说,蛊惑人心!凡俗之念,污秽不堪,岂能承载天道法理!”
他并起双指,立于眉心。
刹那间,他的掌心裂开一道缝隙,一只金色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竖瞳缓缓睁开!
“佛眼,破妄!”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破妄金光,如神罚之矛,撕裂长空,直射青铜古镜的核心!
这一击,蕴含着仙门至高无上的法则之力,旨在从根源上抹除林缺这“僭越”的规则!
金光将至,观星台上的林缺却笑了。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击,他没有催动任何功法,只是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洗得发白的荷包——那是他妹妹亲手缝制的。
他将荷包轻轻贴在镜面上,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然后,他低声哼唱起来,不成调,甚至有些荒腔走板。
“哥哥不怕黑,荷包装猪油……”
正是那首他哄妹妹睡觉时,胡编乱造的童谣!
刹那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十万在梦中见过“扫雪郎”的百姓,无论正在做什么,脑海中都同时响起了这首童谣。
他们心中那模糊的“扫雪郎”虚影,在这一刻齐齐抬头,万千个不同的声音,汇聚成一股纯粹到极致的洪流!
这股由最朴素的亲情、最卑微的愿望汇聚而成的力量,通过青铜古镜的共鸣,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
那无坚不摧的佛眼金光,在撞上这道屏障的瞬间,竟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像光线射入棱镜一般,被温柔地扭曲、分解,最后化作一道绚烂的七彩虹桥,横跨在皇城上空,美得令人心醉。
“哞——!”
青牛发出一声哀鸣,从云端坠落。
青牛道人更是如遭雷击,猛喷一口鲜血,倒退百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彩虹,又看了看安然无恙的林缺,眼中满是惊骇与迷茫。
“这……这不是力量……”他喃喃自语,“这是人心……长出了骨头。”
当夜,喧嚣渐息。
灯娘再次捧着那盏“薪火灯”登上观星台,她的神情庄重而激动。
“执灯人,第八灯,不该由您一人点燃。”她轻声道,“今晨,城中已有三百七十二人,自愿献出心头热血,滴入灯油之中。他们说,别无他求,只为让这光,能多亮一刻。”
林缺沉默了良久,看着那盏灯火比之前明亮了数倍的薪火灯。
他伸手,再次从青铜镜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轻轻嵌入了灯芯的底座。
嗡——!
火焰骤然暴涨,幽蓝色的光华冲天而起,在光焰之中,仿佛能看到无数模糊的身影——有扛着锄头的农夫,有提着菜篮的婢女,有驻守城墙的戍卒,有扫着落叶的老宦官……他们都做着同一个动作,手持一枚虚幻的白棋,静静地立于田埂、巷陌、边关、深宫。
一行无声的提示,在他脑海中浮现:
【群体意志锚定完成,规则具现范围已扩展至大炎全境。】
林缺抬起头,目光越过沉寂的京城,望向那黄沙漫天的遥远北方。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回答一个跨越了千年的问题。
“前辈,这一次,不是斩链……是织网。”
无人知晓,在极北之地那座倒悬着巨大金身的神秘神殿中,那尊青铜神像刚刚闭上的眼睛,再一次,缓缓睁开。
它手中的那枚白玉棋子,停止了转动,棋子表面,一道细微的裂痕,悄然浮现。
京城的动荡,似乎正在这奇妙的平衡中渐渐平息。
然而,黎明前那份脆弱的新生与安宁,还未持续到第二个日出,就被一阵自远方而来的、撕心裂肺的马蹄声彻底踏碎。
一名背插令旗的边关信使,浑身浴血,坐下战马口吐白沫,在冲入皇城范围的瞬间便力竭倒地。
那信使连滚带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高举起手中那卷用鲜血浸透、火漆封死的告急文书,发出了杜鹃泣血般的嘶吼。
“北境急报——!八百里加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