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战场边缘,冬末的风裹挟着沙砾和未化的雪渣,呼啸着掠过焦黑的土地。
不久前还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寂静。谢凛一方剩余的军队如同黑色的潮水,却并未乘胜追击,反而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收拢、转向。
他们的帝王,抱着一个白发染血的身影,翻身上了那匹通体漆黑、唯有四蹄踏雪的名驹“乌夜”,对身后唾手可得的最终胜利、对溃败敌军敞开的中军大营、对近在咫尺的一统江山……视若无睹。
乌夜长嘶一声,载着它的主人,朝着与战场完全相反的南方——皇都的方向,绝尘而去。
身后,数万精锐铁骑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最精密的齿轮阵列,整齐划一地调转马头,轰然跟上。
卷起的烟尘,比刚才厮杀时更加壮阔,却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青鸿(策马冲到最前方,与谢凛并辔,声音因焦急而劈裂):“陛下!敌军主帅已伏诛,中军溃散,只需三个时辰!只要三个时辰!北境十六州便是您的囊中之物!此刻回师,前功尽弃啊!”
谢凛仿佛没听见。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怀中那个人微弱的呼吸,和心口那透过厚重衣袍、依旧能隐约感觉到的、时明时暗的命纹光热上。萧澈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冰凉得吓人,白发凌乱地散落,沾着血污,昔日总是神采飞扬或满是讥诮的眉眼,此刻紧紧闭着,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青黑的阴影。
谢凛(目光死死锁在前方虚空,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让青鸿脊椎发寒):“青鸿,你的耳朵,是不是被战场上的炮火震坏了?”
他甚至没有侧头看一眼这位最忠诚的属下。
谢凛:“朕说,回皇都。现在,立刻。这不是商议,是命令。再废话一句,你就留下,陪这北境的冰雪长眠。”
他的语气没有起伏,却比凛冽的寒风更刺骨。那是彻底摒弃了理智,只剩下唯一执念的、君王不容置疑的意志。
青鸿脸色煞白,嘴唇翕动,最终所有劝谏的话都哽在喉头。他回头,绝望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敌军帅旗——那象征着最后障碍的旗帜正在歪斜倒下。只需轻轻一推……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猛地一挥手,厉声嘶吼:“全军!变阵!锋矢阵型!护卫陛下!目标皇都!不惜一切代价,清除沿途一切障碍!快——!!!”
铁骑洪流的速度再次飙升,如同一支射向南方黑夜的巨型箭矢。马蹄声震得大地哀鸣,扬起的雪尘遮天蔽日。
马背颠簸,谢凛用大氅将萧澈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他一只手紧紧环着萧澈的腰背,另一只手控制着缰绳,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的胸膛紧贴着萧澈的后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煨热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
谢凛(低下头,嘴唇几乎贴在萧澈冰凉的耳廓,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絮语):“萧明远…你敢…你他妈敢再闭一次眼试试…你的机关小鸭还在宫里等你回去喂…你改良的皇宫马桶图纸才画了一半…你说要用齿轮给御花园造个四季如春的罩子…骗子…你这个满口谎话的机关疯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哽咽。但眼眶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所有的水分仿佛都被心口的灼烧蒸干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口那属于萧澈的命纹,正在随着怀中人生命的流逝而变得滚烫、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齿轮在里面逆向转动、切割。
萧澈(似乎被颠簸和耳边烦人的絮叨吵到,睫毛极其轻微地颤了颤,眉头蹙起,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吵…死了…谢凛…你…好烦…”
这微弱到几乎虚无的声音,对谢凛而言,却不啻于天籁。
谢凛(浑身猛地一震,手臂瞬间收紧,勒得萧澈闷哼一声):“对!我就烦!烦死你!有本事你起来打我啊!用你的机关砸我啊!像以前一样骂我‘白眼狼’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边缘的狂喜和更深沉的恐惧。
萧澈(眼睛依旧没力气睁开,苍白干裂的唇角却极其勉强地、扭曲地往上牵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打你…浪费…机关零件…”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再次陷入更深沉的昏迷,连那微弱的气息都几乎察觉不到了。
谢凛脸上的那点狂喜瞬间冻结,化为更深的暴戾和恐慌。他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睛扫向侧后方紧跟着的一辆特制的、带有减震和保温机关的马车,嘶吼道:“墨尘!他刚才说话了!然后又晕了!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暂时稳住心脉了吗?!”
马车内部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墨尘一身青衫,盘膝坐在铺着厚软皮毛的车厢里,面前的小几上摊开着几卷古朴的竹简和一个正在缓缓旋转、发出幽蓝光芒的微型星盘。他脸色也有些苍白,长途跋涉和连续施术显然消耗巨大。
听到谢凛的吼声,他并未惊慌,只是抬手,食指轻轻点在空中某处。一道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能量丝线,从马车窗口延伸出去,轻柔地搭在萧澈露在外面的手腕上,片刻后收回。
墨尘(收回手,指腹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疲惫但依然平静):“回光返照。”
他顿了顿,在谢凛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逼视下,继续冷静地陈述,仿佛在分析一个机关故障:“或者说,是‘双心命纹’在极端情况下的应激共鸣。你的情绪剧烈波动,通过命纹传递给他,短暂刺激了他的求生本能。但这就像给即将熄灭的油灯猛地扇风,亮一下,灭得更快。”
谢凛(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得像石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少跟朕扯这些!朕问你怎么办!你之前说的,‘回到机关城核心,借助双心同频彻底激活的血契力量和整个机关城的能量’——具体怎么做?!还要多久?!他等不了那么久!”
墨尘抬眸,目光透过车窗,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线,那里还是一片漆黑。
墨尘:“具体怎么做,到了核心,能量场会指引你们。或者说,是你们彼此会指引对方。‘双心同频’不是一种可以传授的术法,它是一种状态,一种…在绝境中,两颗心完全向对方敞开,舍弃一切包括自我防御后,才能达到的共鸣。”
他收回目光,看向状若疯魔的谢凛,语气难得带上了一丝近乎怜悯的复杂。
墨尘:“至于时间…以乌夜的速度,加上我们不惜损耗机关兽核心为部分坐骑提供额外动力,最快也需要两天一夜,才能抵达皇都外围。而要突破可能存在的封锁,进入地下,找到核心…变数太多。”
谢凛(打断他,眼神凶狠得如同孤狼):“朕不管变数!朕只要他活!告诉朕,怎么撑过这两天一夜!”
墨尘沉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非金非玉的墨色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晶莹、内部仿佛有星云流转的淡紫色丹丸,散发着清冷又奇异的生机。
墨尘:“这是‘悬命星枢’,墨家祖师所留,仅此一枚。它不能救命,但可以将服用者的生命状态,强行‘悬停’在服下那一刻。如同将一块冰封入绝对静止的时空,延缓其融化。但代价是…”
谢凛(毫不犹豫):“给朕!”
墨尘(手微微一顿,看向他):“代价是,服用期间,他无法感知外界,如同活着的躯壳。而一旦药效过去,若未能得到根本救治,生命流逝的速度会加倍。另外,此药药性霸道,需以至亲或至契之人的心头精血为引,混合送服,方能起效,且引药者会分担部分‘悬停’的副作用,五感迟钝,内力阻滞。”
至亲?萧澈的至亲…萧衍?那不可能。
至契…便是血契相连的谢凛。
谢凛(甚至没有思考,直接伸手):“拿来。”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墨尘说的不是需要他心头精血,只是要一杯水。
墨尘不再多言,将墨盒递出。谢凛单手接过,指尖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他低头,看着怀中无知无觉的萧澈,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又无比疯狂。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悬命星枢”含入口中,用内力微微化开一丝。然后,他猛地一咬自己舌尖,混合着内息,逼出一滴滚烫的、蕴含着血契力量的心头精血,与口中化开的药液充分交融。
淡淡的铁锈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星空的冰冷芬芳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低下头,一手轻轻捏开萧澈的下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颈,然后,极其珍重又决绝地,吻了上去。
不是欲望,不是情爱,而是一种献祭般的哺喂。
他将混合了自己心头血的药液,一点点渡入萧澈口中,以内息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确保每一滴都落入喉中,滑入心脉。
整个过程,谢凛的表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风雪掠过他沾满血污和尘土的侧脸,他浑然不觉。
马车里,墨尘静静地看着,眼神深邃。车厢角落,被塞进来“学习观摩”的萧玥早已捂住嘴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药液渡尽。
谢凛并没有立刻离开萧澈的唇,而是停留了片刻,用自己的额头抵着萧澈冰凉的额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确认什么。
几个呼吸后。
萧澈原本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突然变得平稳、悠长起来。虽然依旧缓慢,却不再有那种随时会断绝的惊心动魄。他脸上的死灰之气也淡去了一些,仿佛真的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与此同时,谢凛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一股沉重的疲惫和迟滞感席卷而来,视野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薄纱,耳边的风声、马蹄声变得遥远模糊。但他心口那灼烧般的、代表萧澈生命流逝的痛楚,明显减轻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萧澈恢复了些许生机的睡颜,嘴角竟然勾起一个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谢凛(低声,像是对萧澈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下好了…萧明远,你被朕‘封印’了。要是敢在朕带你回家之前出事…朕就把你的机关小鸭全拆了,熔成铁水,浇成马桶。”
他重新将萧澈裹好,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怀中人尽可能舒适。然后,他挺直了脊背,那双刚刚还流露着脆弱和疯狂的眸子,望向南方时,再次只剩下冰冷的、一往无前的锋芒。
谢凛(头也不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疾驰中的全军):“传令!启用‘归巢’预案!所有‘墨鸢’机关兽全部升空,前方三十里侦查清障!‘地龙’开道小组前出,遇山开隧,遇河架枢!后勤队不惜代价,保证所有动力核心满负荷运转!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一天!朕只给你们一天时间!明日此时,朕要站在机关城的入口!”
“归巢”预案,是萧澈还在时,两人玩笑般讨论过的“万一打输了跑路最快方案”,里面充满了各种天马行空、奢侈到极点的机关应用和资源堆砌,当时被青鸿等人视为胡闹。此刻,却被谢凛毫不犹豫地启动。
“是!!!”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响起,没有丝毫质疑。这支军队,此刻已彻底化为帝王手中最锋利、最忠诚的齿轮,只为唯一的目标转动。
铁骑洪流的速度,在无数机关兽的嗡鸣和地面轻微震动中,竟然再次不可思议地提升。他们像一道撕裂冬季荒原的黑色闪电,向着皇都,向着那渺茫的生机,义无反顾地刺去。
风雪更急了,试图阻拦这支疯狂的队伍,却只能在他们身后,留下一条笔直的、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轨迹。
谢凛抱紧怀中的人,感受着对方平稳却冰冷的呼吸,和他自己心口那虽然减轻却依旧存在的、如同定时锁般不断提醒着他的刺痛。
时间,成了最残忍的敌人。
而他,正在与时间,进行一场胜负未知的、以生命为赌注的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