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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烛火摇曳,将沈璃毫无血色的侧脸映照得如同冰雕。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肺,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御案之上,那份由暗凰卫首领玄枭刚刚呈递上来的密报,静静地摊开着,墨迹未干,似乎还沾染着夜间行动的露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玄枭单膝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头颅深埋,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潭底部捞起的石子,砸在寂静的殿中,发出沉闷的回响:“启禀太傅,弩箭来源,已确认。”他顿了顿,感受到上方那道几乎能冻结灵魂的目光,继续沉声禀报,“乃军器监旧年特制的一批‘破甲鸩羽箭’,编号记录明确显示,三年前,曾拨付给时任宗正卿、肃亲王慕容恪府上,专供其王府侍卫装备。后因肃亲王……获罪伏法,此批军械依律应已封存入库,严加看管。然,经属下等人多方查证,发现其中有相当数量的箭矢,在正式封存前,便已登记为‘训练损耗’,蹊跷消失,未曾入库。”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跪姿,继续陈述,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唯有事实的冰冷:“死士身份,虽因其皆已吞毒自尽,且面容多有损毁,难以完全确认。但其骨骼特征、手掌常年握持特定兵刃留下的老茧,尤其是身上几处未及处理的旧日疤痕形制,经仵作与旧档比对,与当年肃亲王麾下那支臭名昭着的私兵‘黑魆卫’余孽,吻合度高达七成以上。”

“此外,”玄枭的声音更沉,“根据安插在各处的眼线回报,近月以来,原肃王府长史、现虽赋闲在家却在吏部仍有不小影响力的侍郎赵文渊,及其门下众多故旧子弟,与几位素来对太傅新政极为不满、动辄以‘遵循古礼’、‘维护祖制’攻讦时政的御史、给事中往来异常密切。多次于赵文渊城外别院、乃至周廷璋府邸密室之中私会,行踪诡秘。而其中……便有此前因散布流言惑众而被太傅下令处置的王御史之座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廷璋。”

肃亲王慕容恪!这个名字如同阴魂不散的诅咒,再次被提起。先帝的堂叔,辈分高,资格老,在朝中经营数十载,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上下,关系网盘根错节,势力一度滔天。三年前,正是沈璃联合部分与肃亲王有隙或忠于皇权的朝臣,费尽心机,抓住其贪墨北疆军饷、并暗中与地方藩镇往来密切的把柄,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扳倒,削去王爵,圈禁至死,其显赫一时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清洗了大半。原以为早已尘埃落定,没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还有如此隐秘狠毒的力量潜藏至今,如同暗处的毒蛇,伺机而动!而赵文渊、周廷璋之流,便是那些对沈璃以女子之身摄政、以及她所推行的一系列触及他们根本利益的新政恨之入骨的守旧派中的代表人物!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清晰地串联起来,如同一条条阴冷的毒蛇,最终缠绕、收缩,死死地勒紧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以肃亲王慕容恪残留的余孽为核心,串联朝中那些因利益受损而心怀怨怼的守旧派大臣,精心策划、周密部署了这场直指她性命的刺杀!其目的,绝不仅仅是杀死她个人那么简单,更是要借此引发朝局动荡,甚至颠覆现有的权力格局,将他们失去的权柄重新夺回手中!

是为了给已然死去的旧主复仇雪恨?还是为了他们那套所谓的“匡扶慕容氏正统”、“清除牝鸡司晨之祸”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双眼。然而,眼帘阖上的黑暗,并未带来片刻的宁静,反而让脑海中那一幕无比清晰的画面,更加深刻地烙印上来——福伯倒在她怀中,身体因为剧毒而痉挛,温热的、带着腥气的黑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她的双手。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袖,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断断续续地叮嘱:“小…小姐……要……好好……活……下……去……”

那血的温度,那生命的重量在她臂弯里一点点消失的冰冷触感,那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唯一亲人逝去的巨大绝望……如同最狂暴的业火,瞬间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因权力制衡、朝局稳定而可能产生的犹豫、顾忌,焚烧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复仇!她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复仇!

为了福伯!为了那个从小看着她长大,在她最无助最黑暗的岁月里始终不离不弃,用他并不宽阔却无比坚实的脊背为她挡住一切风雨,最终更是用他苍老的生命为她换来一线生机的老人!

什么朝堂平衡,什么人心向背,什么后世史书如何评说,什么“嗜血”、“暴戾”的骂名……在这一刻,在她被巨大悲痛和熊熊恨意充斥的心里,都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如同尘埃,可以被轻易拂去!

她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墨玉、冷静得近乎无情的眸子里,此刻再无半分理智的权衡与算计,只剩下了一片赤红如血的、近乎癫狂的冰冷杀意!仿佛九幽地狱的大门在她眼底轰然洞开,无尽的怨毒与毁灭气息奔涌而出,誓要将这世间所有仇敌,都拖入那永世不得超生的无间炼狱!

“好!很好!”她开口,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清冷或沙哑,而是变成了一种如同生锈刀剑相互摩擦般的、刺耳而冰冷的音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生生挤出来,蕴含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怖风暴,“慕容恪……赵文渊……周廷璋……还有那些躲在阴沟里不敢见光的老鼠……这一次,一个都别想跑!”

她甚至没有按照惯例召集群臣进行廷议,没有经过任何繁琐的司法审讯程序。此刻的她,剥离了“摄政太傅”这个身份所附带的一切政治考量与规则束缚,仅仅是一个被彻底触犯逆鳞、被夺走至亲、誓要用最酷烈的手段、以仇敌的鲜血来祭奠亡魂的复仇者!

“玄枭!”

“属下在!”玄枭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头垂得更低,心中却涌起一股属于暗夜行者的兴奋与凛然。

“即刻起,调集暗凰卫所有能动用的人手!持本宫令牌,令殿前司亲军全力配合!”沈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不容思考的决绝,“按此名单,立刻拿人!凡与肃王府余孽、与赵文渊、周廷璋等逆贼有密切往来者,凡有丝毫嫌疑者,无论其官职高低、背景深浅,一律先行扣押,投入诏狱!若有胆敢反抗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是!属下遵命!”玄枭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嗜血寒光。这样的太傅,才是他们这些游走于黑暗、执行最危险任务之人,愿意誓死追随的主上!

“另,”沈璃不再看他,猛地转过身,提起那支饱蘸朱砂、颜色鲜红如血的御笔,一把扯过一张空白的诏书,手腕悬停片刻,随即笔走龙蛇!那字迹不再是平日的沉稳雍容,而是变得凌厉、尖锐,仿佛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无尽的恨意与杀伐之气,带着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疯狂决绝,“拟旨!”

侍立在旁的青黛被这突如其来的浓重杀气惊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颤抖着手开始研墨。她看着沈璃那如同冰封又似燃烧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与担忧,眼前的小姐,陌生得让她心慌。

沈璃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冰冷、无情,不带一丝人类应有的情感波动,仿佛来自幽冥的判词:“肃亲王慕容恪,生前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罪证确凿,伏法乃咎由自取!然其狼子野心,死而不僵!余孽竟敢勾结朝中逆臣赵文渊、周廷璋等,蓄养死士,私藏禁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刺摄政,图谋不轨,颠覆朝纲!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实乃十恶不赦之谋逆大罪!”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仿佛化作了更炽烈的怒火,从齿缝间迸出最终的裁决:“着,将涉案一干逆贼,悉数缉拿归案!主犯赵文渊、周廷璋……等,罪大恶极,判处凌迟处死,夷其三族!其余从犯,皆斩立决,家产尽数抄没,妻女眷属一律没入教坊司,永世为奴!凡经查实,与此案有牵连之宗室、官员,无论情节轻重,是否知情,一律从严惩处,绝不姑息!以儆效尤!”

“凌迟处死”、“夷三族”、“斩立决”、“抄没家产”、“没入教坊司”……这一连串代表着极致残酷与羞辱的刑罚名称,从她口中清晰而平稳地吐出,没有半分迟疑,仿佛只是在宣读一份再寻常不过的文书,而非决定着成千上百人命运与生死的血腥判决!

殿内侍立的所有宫人,包括自幼跟随沈璃、见过不少风浪的青黛在内,此刻皆已是面无人色,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朝堂风波都更加酷烈、更加血腥、更加令人绝望的风暴,已然在这紫宸殿内酝酿成型,即将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整个京城,吞噬无数生命!

诏书拟毕,墨迹淋漓。沈璃放下朱笔,拿起那方代表着摄政权威、沉重无比的蟠龙金印,在鲜红的印泥上重重按下,然后,手臂高高抬起,再狠狠落下!

“砰——!”

一声沉闷如惊雷的巨响,金印与诏书碰撞!那声音不像是盖印,更像是一柄无形的巨锤,敲响了通往地狱的丧钟!鲜红的印文,如同淋漓的鲜血,烙印在雪白的诏书之上,触目惊心。

“即刻明发天下!通告百官!京畿各衙署,一体遵行!”沈璃将那份仿佛重若千钧的诏书,猛地掷到玄枭面前,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古不化的极地玄冰,其中蕴含的杀意,几乎要冻结人的血液,“本宫要让这天下所有人都看清楚,敢动本宫身边之人,会是什么下场!”

摄政太傅的诏令,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又似在滚沸油锅中投入了一块寒冰,瞬间在整个京城炸响,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震荡!

殿前司的亲军卫队,甲胄鲜明,刀戟如林;暗凰卫的密探高手,则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身形飘忽。这两股力量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同时出动,如同饥饿了许久的虎狼之师,扑向一座座往日里车水马龙、象征着权势与富贵的朱门府邸。

“砰砰砰!”沉重的砸门声如同惊雷一般,在寂静的夜晚骤然响起,震得整个府邸都似乎在微微颤抖。伴随着这砸门声的,还有兵士们粗鲁的呵斥声,他们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威严和压迫感。

府内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慌失措,一时间,惊恐的哭喊声、绝望的求饶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乐。这些声音仿佛要冲破屋顶,刺破黑夜,让整个京城都能听到这府邸中的恐惧与绝望。

火把的光芒在夜空中跳跃着,如同鬼火一般,将一张张脸庞映照得格外清晰。这些脸庞上,有的是惊恐,有的是茫然,有的是愤怒,还有的则是一片死灰,仿佛生命的活力在瞬间被抽离。

吏部侍郎赵文渊的府邸。他刚刚从宠妾温暖的被窝中被粗暴地拖出,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春夜的寒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当看到那些如狼似虎、眼神冰冷的官兵,以及那份盖着刺眼摄政金印、宣布他死刑的诏书时,他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身下瞬间湿了一片,刺鼻的腥臊味弥漫开来。他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反复念叨着:“冤枉……太傅饶命……下官冤枉啊……”他试图搬出自己那些身居要职的门生故旧,试图引用某条律法来为自己辩解,但回应他的,只有兵士更加用力的拖拽和冰冷的锁链。昔日宾客盈门、谈笑有鸿儒的府邸,转眼间被翻箱倒柜,抄检一空,珍贵的古玩字画、金银珠宝被粗暴地装箱贴封。他的父母妻妾、儿女仆从,无论老幼,皆被如同牲口般驱赶着,哭嚎声震天动地,汇成一片人间惨剧。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廷璋的府宅。这位素来以“清流领袖”、“道德君子”自居,在朝堂之上常常引经据典、慷慨陈词,将“祖宗法度”、“君臣大义”挂在嘴边的老臣,在被冰冷的铁链锁住双手时,先是愕然,随即便是滔天的愤怒与不甘。他奋力挣扎着,花白的胡须剧烈抖动,猛地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用尽平生力气发出凄厉至极的诅咒与怒骂:“沈璃——!!你这牝鸡司晨、祸乱朝纲的妖妇!!你擅权独断,屠戮忠良,排除异己!你不得好死!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太祖皇帝!列祖列宗!你们睁开眼看看吧!!我大燕煌煌数百年的江山社稷,就要彻底断送在这个心狠手辣的妖妇手中了!!”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绝望,如同垂死夜枭的哀鸣,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令人毛骨悚然。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更多与肃王府旧案有所牵连、或明或暗与赵文渊、周廷璋等人有过往来、甚至只是受过他们提携的官员、宗室子弟,无论他们是否真正参与谋划了这场刺杀,无论他们对此事知情与否,都在这个恐怖的夜晚,从温暖的床榻上、从处理公务的衙署中,被无情地拖出,冠以“谋逆同党”的罪名,投入了那座阴森潮湿、素有“鬼门关”之称的诏狱之中。一时间,原本就拥挤不堪的诏狱更是人满为患,哀嚎声、哭泣声、申冤声、拷问的皮鞭声……日夜不息,将那里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而在这场血腥风暴的核心地带,最为惨烈、最为残酷的最终篇章,正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一般,在京城最大的法场——菜市口,徐徐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这里,曾经是无数生命的终结之地,见证过无数的悲欢离合,如今,它又将迎来一场血腥的盛宴。

行刑之日,天色阴沉得可怕。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肮脏棉絮,随时都可能坠落下来。没有一丝风,空气凝滞而沉闷,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令人心慌的压抑感。连阳光都吝于洒下一丝半缕,整个天地间一片灰暗。

囚车一辆接着一辆,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缓慢而沉重地驶入这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土地。车上押解的,是往日里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朝廷大员、宗室贵胄。此刻,他们身着肮脏的白色囚服,脖颈上戴着沉重的木枷,手腕脚踝锁着粗大的铁链,步履蹒跚,面如死灰。有人早已吓破了胆,浑身瘫软如泥,需要如狼似虎的兵士半拖半拽才能前行,身后留下污秽的痕迹;有人目光空洞呆滞,仿佛灵魂早已离体,只剩下了一具行尸走肉;还有少数几人,或许是为了维持士大夫最后的体面,强撑着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和破烂的衣襟,试图挺直脊梁,但那无法控制微微颤抖的嘴唇,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极致恐惧,将他们内心的崩溃暴露无遗。

监斩官高坐在临时搭建的监斩台上,官袍穿戴整齐,但脸色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握着惊堂木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展开罪状,开始用带着颤音的声调,大声念诵着这些“逆臣”的罪状。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瞟向法场后方那座更加高大、四面垂着厚厚玄色纱帘的观刑台。

观刑台上,沈璃一身玄黑宫装,如同融入了这灰暗背景的一抹浓重墨迹。她端坐在铺着暗色锦垫的宽大座椅上,身姿笔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复仇的快意,也无杀戮的兴奋,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平静与冷漠。她的目光,穿透那层薄薄的纱帘,清晰地落在下方那一个个即将走向生命终结的囚犯身上,如同神明俯瞰蝼蚁,不带丝毫情感波动。

首先被验明正身,押上高高行刑台的,便是主犯赵文渊、周廷璋等几人。

“奉摄政太傅钧旨!逆犯赵文渊、周廷璋……等,罪大恶极,判处凌迟之刑!即刻行刑!”监斩官用尽力气,掷下了那枚代表着极致痛苦的死亡令牌。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经验丰富的刽子手们,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他们手中那特制的小刀,薄而锋利,在阴郁的天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当第一刀,精准而熟练地从赵文渊的胸膛上片下一小片薄薄的皮肉时——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赵文渊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破耳膜,充满了无法形容的肉体痛苦与精神上的巨大恐惧!这声惨叫,如同一个信号,瞬间打破了法场那死寂的压抑,也让周围那些被勒令前来观刑、以儆效尤的文武官员们,齐齐浑身剧震,脸色惨白如纸!不少人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恨不得将胆汁都吐出来。

周廷璋眼睁睁看着身旁的赵文渊在剧痛中疯狂扭动、哀嚎,那血腥的场面和刺耳的惨叫,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清流风骨”,什么“士大夫气节”,裤裆处瞬间湿热一片,刺鼻的骚臭味弥漫开来。他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呜咽,连一句完整的咒骂都再也说不出来。

一刀,又一刀……刽子手的手法精准而冷酷,遵循着古老而残忍的规矩。惨叫声从一开始的高亢尖锐,逐渐变得嘶哑低沉,最终只剩下微弱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呻吟。血肉被一片片剥离身体的细微声响,混合着那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味,构成了一幅无比残酷、令人灵魂战栗的地狱绘卷。这缓慢的过程,不仅是对受刑者肉体承受极限的考验,更是对台下所有观刑者心理承受能力的极致摧残。

接着,是那些被判处“斩立决”的从犯们。

“斩!”

监斩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再次掷下令牌。

膀大腰圆、赤裸着上半身的刽子手,高高扬起了那柄沉重而锋利的鬼头大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色下划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弧线。

“咔嚓——!”

“咔嚓——!!”

清脆而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一颗颗曾经戴着各式官帽、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头颅,如同熟透的西瓜般,滚滚落地!失去了头颅的尸身,脖颈处的断口如同喷泉般,猛地向上喷涌出大量温热的鲜血,随即颓然倒地,溅起一片血色的泥泞。滚烫的鲜血迅速汇聚在一起,沿着行刑台木板的缝隙汩汩流淌而下,将台下大片的土地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那浓重的血色,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一颗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惊恐与不甘表情的头颅,恰好滚到了观刑台的下方,停了下来。那双空洞无神、却仿佛仍在死死瞪着观刑台方向的眼睛,正是属于之前一位跳得最欢、屡次在朝堂上引经据典、激烈抨击沈璃新政的御史。

沈璃的目光,淡漠地扫过那颗近在咫尺的头颅,与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对视着。心中,却没有升起丝毫复仇后的快意与满足,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麻木,以及在那麻木之下,连她自己都不愿去深究、去触碰的、更深沉的虚无与空洞。复仇的烈焰,似乎烧干了泪水,烧尽了悲伤,却也仿佛……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属于“沈璃”这个人的、残存的温度与感知,一并焚毁了。

整个刑场周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除了刽子手行刑时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以及鲜血喷涌、尸体倒地的沉闷声音,便只剩下官员们极力压抑的、沉重的抽气声,以及远处百姓围观区域传来的、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细微吞咽声和压抑的啜泣声。那浓烈到极致的血腥气味,几乎凝聚成了有形的实体,沉甸甸地笼罩了整个菜市口上空,连平日里惯于在刑场附近盘旋、啄食残余尸肉的乌鸦,都远远地避开了这片区域,不敢靠近。

这一天,菜市口的土地,被粘稠的鲜血彻底浸泡、渗透,颜色变成了深暗的、近乎黑色的赭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而这场清洗的范围与酷烈程度,实际上远比明面诏书上所列的名单要广泛和严厉得多。任何与肃王府旧势力、与赵文渊周廷璋等人有过些许瓜葛、哪怕只是寻常来往的官员,都难逃被波及的命运。轻则被罢免官职,流放至瘴疠蛮荒之地,此生难归;重则与主犯一同被推上断头台,家产抄没,亲人沦为官奴。经此一役,原本人员众多的朝堂之上,瞬间为之一空,显得格外冷清寂寥。血色,成为了这个春天,烙印在京城记忆中最深刻、最恐怖的唯一底色。

铁与血的清洗,如同狂暴的秋风扫过落叶,其带来的效果,是立竿见影、且触目惊心的。

此前那些如同附骨之疽般,在宫廷巷陌、茶楼酒肆间隐秘流传的,关于沈璃出身、残疾、性别乃至所谓“克君”的种种恶毒流言蜚语,几乎在一夜之间,戛然而止,销声匿迹。再也无人敢在公开场合,甚至是在最信任的亲友面前,轻易议论摄政太傅的是非长短。所有在这场风暴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官员,无论是真心臣服还是迫于形势,在面对沈璃时,态度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恭顺、谦卑,甚至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跪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山呼“太傅千岁”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洪亮、整齐,但那深深低垂下去的头颅,以及那不敢与她对视、飞快躲闪的眼神中,再也看不到半分源自内心的敬畏与认同,只剩下最纯粹的、对绝对生杀予夺权力的畏惧,以及那眼底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掩饰的、源自菜市口那场血腥屠杀的惊悸与恐怖。

朝堂之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与“高效”。再也没有人敢于对她的政令阳奉阴违,没有人敢在奏对时提出丝毫质疑,更没有人敢结党营私、暗中串联。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只是微微蹙起的眉头,都能让满朝文武心惊胆战,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如狼似虎的侍卫冲入殿中,将自己拖出去斩首。权力,从未如此集中,如此毫无阻碍,却也……从未如此冰冷,如此令人窒息。

她成功地用最残酷、最暴烈的方式,为惨死的福伯复了仇,雪了恨。她也用这滔天的血腥与无数的尸骨,成功地震慑住了所有潜藏在暗处、对她心怀不满或意图不轨的敌人,暂时压制住了可能出现的动荡与反扑。

她似乎赢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建立在恐惧之上的“安宁”与“绝对顺从”。

但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更多,一些无形却至关重要的东西。

“嗜血妖妃”、“祸国牝鸡”、“人屠”、“女魔头”……这些更加不堪入耳、极尽恶毒与诅咒的骂名,虽然在明面上无人敢提及只字片语,却在更深的、阳光难以照射到的阴影角落里,如同得到了养分的毒菌般,疯狂地滋生、蔓延、发酵。她用自己的行动,用菜市口那滚滚落地的人头,用那浸透土地的粘稠鲜血,亲手坐实了这些可怕的名号。这些称呼,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也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将她与天下士人、乃至寻常百姓的民心,彻底隔绝开来。

她静静地站在紫宸殿的中央,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宫殿,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和幽深。四周的墙壁高大而厚重,仿佛将她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

殿内的地龙虽然还在熊熊燃烧,散发出阵阵温热,但这丝毫不能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冷。那是一种彻骨的寒冷,让人不寒而栗。即使春日的暖阳偶尔会透过窗棂洒入殿内,也只是给这无尽的黑暗带来一丝短暂的光明,转瞬即逝。

她缓缓地抬起头,望着那高高的穹顶,上面绘制着精美的图案,但此刻在她眼中却显得如此遥远和模糊。整个紫宸殿都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更衬托出这里的寂寥与冷清。

青黛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忠心耿耿、细致入微地伺候在沈璃身侧,为她打理着一切起居琐事。但她的言行举止之间,却不自觉地多了一份挥之不去的小心翼翼与谨慎,那份源自多年相依为命、几乎如同姐妹般的亲近与随意,似乎也被那日冲天而起的血腥气,以及随后而来的残酷杀戮,悄然冲淡、隔阂了。她看向沈璃的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心疼,却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轻易出言劝慰或表达关切,只能将一切情绪默默压在心底。

就连年幼的皇帝慕容玦,那敏感而纯真的心灵,似乎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弥漫在宫中的、令人不安的恐怖气息。他来上书房听讲时,依旧努力摆出乖巧听话的模样,努力挺直那尚且稚嫩的小小脊背,专注地听着太傅的教诲。但他看向沈璃的眼神,除了以往就有的敬畏与依赖之外,更多了一丝清晰的、属于孩童本能的、对危险和死亡的深深恐惧。有一次,沈璃在考较他《论语》篇章时,他因为紧张,将一个早已背熟的句子结结巴巴地背错了一个字。那一瞬间,他的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惊恐的泪水,仿佛下一刻,眼前这位神色冰冷的太傅,就会如同处置那些逆臣一样,下令将他也拖出去……

沈璃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恐惧,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像是被一根极其细微却尖锐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刺痛与酸楚。但这丝波动,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迅速被那层包裹着她心脏的、厚重而冰冷的铠甲所覆盖、吞噬。她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只是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淡淡地吩咐道:“这句背得不熟,回去抄写五十遍,明日再背。”

她独自一人,高高地坐在那由权力、阴谋、鲜血与孤独浇筑而成的冰冷王座之上。

每当夜深人静,处理完繁重的政务,她常常会挥退所有侍从,独自一人,静静地走到寝殿的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带着寒意的夜风吹拂着她冰冷的脸颊。她默默地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郁郁葱葱绿叶的老梅树。空气中,仿佛依旧若有若无地弥漫着那股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的、来自菜市口的、甜腻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日夜缠绕着她,如同跗骨之蛆。

她为福伯复仇了。用了她能想到的、最极端、最彻底、最酷烈的方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中那片因为福伯离去而留下的巨大荒芜与空洞,非但没有被仇敌的鲜血所填满,反而变得更加空旷,更加死寂,更加……寒冷了呢?

她除掉了那些明处暗处的敌人,扫清了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却也亲手,用恐惧和鲜血,在她与身边所有尚且存活的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她赢得了至高无上、说一不二的权威,再也无人敢于挑战,却也同时背负上了洗刷不掉、必将遗臭万年的暴戾与残忍之名。

她为逝去的至亲,讨回了公平,用最直接的血债血偿。却似乎……也在这一过程中,亲手扼杀、埋葬了那个曾经在福伯无私的庇护与温暖下,尚且保留着一丝人性柔软与温情的……名为“沈璃”的自己。

复仇所带来的短暂快意,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又迅速熄灭的烟花,短暂得几乎让她来不及感受,便已消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以及一种置身于无边无际、荒凉死寂的旷野之中,四顾茫然,前路未知,唯有自己一人独行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权力的刀,宛如一头凶猛的巨兽,其锋利程度超乎想象,无坚不摧。这把刀所到之处,无论是仇敌的喉咙,还是政敌的阻碍,都如同豆腐一般被轻易斩断。

然而,在这看似无往不利的挥舞过程中,她却渐渐发现,这把权力之刀也在不知不觉中伤害着她自己的灵魂。每一次的挥刀,都像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让她的灵魂变得残缺不全。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她的内心也变得越来越脆弱。她开始感到孤独和迷茫,曾经的自信和果断逐渐被恐惧和犹豫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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