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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如迟暮的老人,步履蹒跚地退去,几缕春意试探着染上枝头。连续数月殚精竭虑的高强度理政,如同绷紧的弓弦,终于换来了朝局的初步稳定。北境战事暂歇,边关难得地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喘息;南方水患后的重建,也在朝廷大力督导下,艰难却稳步地步入正轨。眼见内外压力稍减,在青黛与几位心腹重臣几乎是声泪俱下的再三劝谏下,沈璃终于颔首,同意短暂出宫,亲赴京郊几处皇庄及新建的慈幼局、惠民药局视察。此举,既是为了彰显朝廷对民生疾苦的关切,亦是为了安抚灾后惶惶的人心。

出巡那日,天公并不作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苍穹,阳光挣扎着透出几缕惨淡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料峭春寒,风掠过脸颊,依旧带着未尽的凛冽。仪仗依制而行,并未过分铺张奢靡,但摄政太傅的威仪与安保,却容不得半分轻忽。沈璃乘坐的是一辆较宫中所用更为朴素的乌木马车,车厢壁上甚至没有繁复的雕花,只刷了一层暗沉的清漆。然而,前后皆有精锐骑兵开道护卫,甲胄鲜明,刀戟森然,无声地昭示着车内之人尊崇无比的身份。更有“暗凰卫”的成员,褪去了标志性的装束,化装成普通侍卫、仆从,混在随行队伍之中,一双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角落。

福伯,这位自沈家满门倾覆、血夜逃生后,便历经磨难、始终不离不弃的老仆,如今作为沈璃身边最信任、也最亲近的管家,自然随行在侧。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深灰色棉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他沉默地跟在马车旁,步履因年迈而略显迟缓,但脊背却努力挺得笔直。那双饱经风霜、已然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光,如同最忠实的猎犬,不动声色地掠过沿途所见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跪伏在道路两旁、口中高呼“太傅千岁”、“青天大老爷”的百姓。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辘辘驶出巍峨肃穆的皇城,穿过依旧喧嚣繁华的街市,渐渐驶向京郊。越是远离城市的中心,景象便愈发显得凋敝破败。道路两旁,开始零星出现用茅草、破布临时搭建的窝棚,一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蜷缩在寒风中,看到威严的仪仗经过,纷纷惶恐地跪伏下去,将头深深埋入尘土。他们之中,有眼神麻木、对未来毫无期盼的真正灾民,也有少数人,虽同样跪拜,眼神却在低垂的瞬间飞快闪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与窥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沈璃透过微微撩起的车帘一角,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掠过那些跪伏的身影。她看到了孩子们在春寒中冻得通红发紫的小脸,看到了老人因常年劳作而佝偻如弓的脊背,看到了妇人怀中婴儿嗷嗷待哺的哭喊……这些,是她身为执政者必须面对和解决的“民生”。但同时,她那在权力漩涡中淬炼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也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隐藏在麻木与感激表象下的、不寻常的危险气息。像是一根细微的针,刺破平静的湖面,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行程已定,不容因一丝预感而轻易更改,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份警惕深埋于心。

“太傅,前方便是新设的第三处粥棚,毗邻惠民药局。”随行的京兆尹属官小心翼翼地躬身禀报,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停车。”沈璃淡淡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马车缓缓停稳。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立刻无声而动,迅捷而有序地分散开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警戒圈,将马车与周遭的人群隔开。青黛先行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搀扶沈璃。沈璃今日刻意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料子是普通的细棉,而非宫中贡缎,身上未佩戴任何华贵首饰,乌云般的长发仅用一根品相寻常的青玉簪松松绾起,脸上未施粉黛,力求淡化那迫人的摄政威仪,增添几分亲民的和煦。然而,久居人上、执掌生杀所蕴养出的那股通身气度,以及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深不见底的墨玉眼眸,依旧让她在这片灰暗破败的背景中,显得如同皓月坠入尘泥,格格不入,却又无法忽视。

早已得到消息、在此恭候多时的当地里正与几名管事官员,连滚爬爬地迎了上来,隔着侍卫组成的屏障,便噗通跪倒在地,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因激动与恐惧而微微颤抖:“卑职叩见太傅!太傅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璃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了这些卑躬屈膝的官员,投向了后方那排着长长队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那一碗稀薄粥水或是一剂救命草药的百姓身上。她的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凝重,也有一种深沉的、不易察觉的悲悯。

就在这一片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暗流涌动的时刻——异变,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亮出了致命的獠牙!

人群中,几名原本低着头、蜷缩着身子,与其他灾民一般无二、甚至显得更加孱弱的“难民”,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如同淬了冰碴的精光!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到令人心惊,完全没有丝毫预兆,猛地从破旧、宽大的衣衫下,掏出了早已藏匿好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强弩!那弩身小巧却结构精密,箭槽中安放的弩箭,箭镞并非寻常铁器,在灰暗的天光下,竟泛着一种极其不祥的、幽蓝诡异的色泽!

淬毒!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保护太傅!!”侍卫首领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几乎是声音出口的瞬间,腰间的佩刀已然“锵啷”出鞘,雪亮的刀光映衬着他因极度惊怒而扭曲的脸庞!

然而,刺客的动作更快!更狠!更决绝!他们显然是经过无数次残酷演练、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弩机扳动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下一刻,数支淬毒弩箭,便如同从九幽地狱射出的索命毒蛇,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啸音,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直射沈璃的心口、面门等要害之处!角度刁钻毒辣,速度疾如闪电,几乎封死了她所有可能闪避的路线!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电光火石之间,沈璃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几抹幽蓝的箭镞在自己瞳孔中急速放大,死亡冰冷阴湿的气息,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四肢冰凉,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她瞳孔急剧收缩成危险的针尖状,身体的本能让她想要向后闪避,但脚下如同被无形的枷锁钉死,思维在这极致危险的冲击下,竟出现了刹那的空白!权势、谋划、江山、百姓……一切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那越来越近的、代表着终结的幽蓝光点!

“小姐——!!小心啊——!!”

一声嘶哑、苍老,却蕴含着撕心裂肺般决绝的呐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是福伯!

那个一直沉默地守护在侧,如同她身后一道沉默影子的老人!在这一生死悬于一线的刹那,他佝偻的身躯里,竟爆发出了一种与他年龄、外表全然不符的、惊人的敏捷与力量!他几乎是凭借着一股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想也未想,用尽了残生所有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毫不犹豫地张开那双枯瘦却坚定的臂膀,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整个后背,牢牢地、严严实实地,护住了沈璃!

“噗嗤——!”

利器狠狠穿透血肉躯体的闷响,沉闷,粘稠,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心头发悸的残酷质感!

一支最为阴险、速度最快、直奔沈璃心口而来的毒弩箭,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完全没入了福伯干瘦的背心!箭尖甚至从前胸透出了一点染血的幽蓝!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枯瘦的身躯猛地向前一个趔趄,重重地撞在沈璃身上,几乎将她带倒!

“呃啊……!”福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哼,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但他那双如同枯枝般的手,却死死地抓住了沈璃的臂膀,牙关紧咬,浑浊的眼球因剧痛而暴突,竟硬生生凭借着顽强的意志,没有立刻倒下!他用他最后的生命之火,为沈璃构筑了一道绝望而温暖的血肉屏障!

“福伯!!”沈璃终于从那一瞬的僵直中惊醒,失声惊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扶住福伯那如同风中残叶般下滑的身体。触手之处,是他瘦骨嶙峋却异常坚硬的脊梁,以及那迅速蔓延开来、浸透他灰色棉袍、也染红她素白袖口的、温热血腥的液体!那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有刺客!!”

“保护太傅!格杀勿论!!”

直到此时,周围的侍卫和混在人群中的“暗凰卫”才从这石破天惊的变故中彻底反应过来,震天的怒吼与兵刃出鞘的铿锵之声汇成一片,如同被激怒的狮群,疯狂地扑向那几名一击之后便欲遁走或继续攻击的刺客!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死亡的罗网,激烈的兵刃碰撞声、刺客垂死的惨嚎声、侍卫愤怒的呵斥声、百姓惊恐到极致的哭喊与尖叫声……刹那间,将这原本带着一丝希冀的视察之地,变成了血腥残酷的修罗屠场!

然而,这一切的喧嚣与混乱,此刻在沈璃的感知中,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骤然收缩,只剩下怀中这个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老人。

她扶着福伯,踉跄着半跪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福伯身体的绝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她纤细的臂弯里,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深深皱纹、刻满了岁月与苦难痕迹的脸上,因难以想象的剧痛而扭曲着,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成了骇人的青紫色,并且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福伯!福伯!你怎么样?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太医!快传太医!!”沈璃的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慌乱,她徒劳地用手死死按住福伯背后的伤口,试图阻止那汹涌而出的、带着腥臭气的黑色血液。然而,那象征着生命流逝的粘稠液体,依旧如同决堤的洪水,不断地、无情地从她的指缝间涌出,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袖,在她月白色的衣襟上晕开大朵大朵绝望的血色之花,也浸透了身下那片冰冷贫瘠的土地。

毒!那箭上淬的是剧毒!而且是发作极快、见血封喉的奇毒!

福伯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猛地呛咳起来,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黑红色的浓稠血液,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在了沈璃苍白失色的脸颊和前襟之上,那刺目的红与黑,如同地狱绘卷上最狰狞的笔触。

“小…小姐……”他死死地、用尽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聚焦那已然开始涣散的目光,紧紧地、贪婪地盯着沈璃的脸。那双曾经慈祥、后来变得沉默、总是盛满对她无尽担忧的眼睛,此刻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他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像她小时候无数次摔倒时那样,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污,或者只是再触碰一下她的脸颊,给予她最后的安慰。但他终究是做不到了。手臂只是无力地抬起一寸,便颓然垂落,只有那双逐渐被死灰色笼罩的眼睛,依旧固执地圆睁着,里面写满了无尽的、化不开的担忧、难以割舍的眷恋,以及……一种仿佛终于完成了毕生使命的、令人心碎的释然?

“老奴……不能再……伺候……小姐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即将消散的游丝,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锈钝的锯子,从他干涸的喉咙和破碎的生命中,一点点艰难地锯出来,带着血沫的摩擦声。

“您……要……好好……活……下……去……”

最后一个“去”字,轻得如同蒲公英的叹息,几乎微不可闻。他深深地、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深深地凝望着沈璃,仿佛要将她的眉、她的眼、她此刻惊惶悲痛的模样,一丝不差地镌刻进灵魂的最深处,带去那永恒的、未知的黑暗。然后,那支撑着他最后一丝生机的、无形的弦,嘣然断裂。他头一歪,身体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软软地、完全地瘫倒在了沈璃的怀中。那双见证了沈家兴衰、陪伴她走过无数风雨、盛满了世间最后一点纯粹温暖的眼睛,缓缓地、带着未尽的话语与牵挂,永远地、永远地闭上了。

气息,彻底断绝。

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止的符键。

周围所有的声音——兵刃的交击、垂死的哀鸣、惊恐的哭喊、杂乱的脚步声……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来自另一个遥远的空间。沈璃的耳中,只剩下自己心脏在经历了疯狂疾跳后,骤然坠入无边死寂深渊时,那空洞而巨大的轰鸣回响。她怔怔地跪在原地,手臂依旧保持着那个环抱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支撑着福伯那已然失去所有生命迹象、尚残留着一丝余温的、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

她低垂着头,目光空洞地落在怀中老人那安详却又凝固着痛苦痕迹的面容上,落在他胸前那片仍在不断扩大、颜色暗红发黑、触目惊心的血渍上,落在他至死都因担忧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上……

福伯……

那个在她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时,就会偷偷从怀里掏出捂得温热的糖块,笨拙地塞进她小手里的福伯;那个在她因顽皮被父亲严厉责罚,跪在祠堂时,会趁着夜色,揣着尚且温热的饭菜,悄悄溜进来,用粗糙的手掌摸摸她的头,笨拙安慰的福伯;那个在沈家满门抄斩、那个天地同悲、血流成河的血色夜晚,如同受伤的老狼,拼死护着当时还是稚龄少女的她,从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自己身中数箭、险些丧命的福伯;那个在她沦落定王府为奴为婢、受尽世间最屈辱的折磨时,想尽一切办法,冒着生命危险暗中接济她、鼓励她、告诉她“小姐,一定要活下去”的福伯;那个在她一步步踏上权力之巅,身边围绕无数或真心或假意的“忠臣良将”、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时,依旧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光影里,为她细心打理起居,在天凉时默默为她添上一件披风,在她熬夜批阅奏章时,端上一碗热汤的福伯……

他早已不仅仅是仆役。他是家人。是她在经历了家破人亡、尝尽世态炎凉、看透人心鬼蜮之后,在这冰冷彻骨的人世间,仅存的、最后一位毫无保留、倾尽所有、真心待她的旧人。

是连接着她与那个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里、充满了父母宠爱、兄长呵护、无忧无虑的沈家过往的,最后一道,也是唯一一道桥梁。

而现在……

就在她眼前,这道承载了她所有温暖回忆与情感依托的桥梁,被一支来自暗处、淬着剧毒的弩箭,如此蛮横地、残忍地、血淋淋地,彻底斩断!粉碎!

最后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没了。

从此以后,这偌大而空旷的宫殿,这至高无上却冰冷刺骨的权力,这金光闪闪却孤寂无比的龙椅旁,真的只剩下她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内部生生撕裂的剧痛,如同积蓄了万载的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她多年来用以武装自己、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击在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这痛楚,比当年亲眼目睹家族覆灭、亲人喋血更甚!比在定王府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忍受非人折磨更甚!比大仇得报之后,面对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虚无荒原更甚!

这不是政治博弈中的暂时挫败,不是权力倾轧中的皮肉受伤,这是……失去至亲、永诀温暖的剜心之痛!是灵魂被硬生生割裂一部分的残缺之痛!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无法挤出。眼眶干涩灼痛得厉害,竟连一滴能够宣泄悲痛的眼泪都流不出来。极致的悲伤,有时候是无声的,是连泪水都无法承载其万分之一的、沉重的绝望。

她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着福伯那逐渐变得冰冷、僵硬的躯体,纤细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骨节突出,仿佛只要她不肯松手,这个看着她呱呱坠地、护着她蹒跚学步、陪着她历经劫波、守着她权倾天下的老人,就不会真正离去,就能从这永恒的沉睡中再次醒来,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再唤她一声“小姐”。

“太傅!”暗凰卫首领玄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近前,单膝跪地,他黑色的劲装上沾染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血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与杀气,声音低沉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刺客共计七人,已全部伏诛!皆是蓄养多年的死士,齿间藏有剧毒囊,眼见事不可为,皆已吞毒自尽,未能……未能留下活口!”周围的混乱早已被迅速控制住,侍卫们面容冷峻,持刀肃立四周,将现场封锁得水泄不通,气氛压抑得如同铁铸,令人窒息。那些受惊的百姓早已被驱散远离,只剩下满地狼藉、打翻的粥桶、散落的杂物,以及那几具姿态扭曲、面目狰狞的刺客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青黛早已哭红了双眼,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上前几步,哽咽着试图将沈璃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太傅……福伯他……他已经……去了……地上太凉,您……您要保重凤体,节哀啊……”

沈璃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外界的一切声音。她缓缓地、动作极其轻柔地,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境,用自己的袖口,一点点、极其仔细地,擦拭去福伯嘴角不断溢出的、已经变得粘稠暗黑的血迹。那素净的月白袖口,很快便被污浊的血渍彻底浸透、染脏,变得狼狈不堪,她却浑然不觉,目光专注得令人心碎。

她的目光,终于从福伯安详却冰冷的遗容上移开,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落在了那支依旧深深嵌入他背心、箭尾兀自微微颤动的弩箭之上。箭尾的羽毛是再普通不过的灰褐色,但箭杆的木质纹理细腻坚韧,绝非寻常之物,尤其是那特制的、带着放血槽、泛着幽蓝死光的箭镞,更是透着一股精心设计、不惜工本的歹毒与奢华!

是谁?

究竟是谁?!

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布下这等杀局?不仅要取她性命,还要动用如此珍贵狠毒的手段,务求一击必杀,不留任何生机?

是那些被她以铁腕手段清洗、抄家灭族的世家门阀余孽?是前番流言风波中,未能彻底揪出、隐藏至深的宗室亲王?还是……朝堂上那些每日对她躬身行礼、口称“太傅英明”,背地里却视她为牝鸡司晨的妖孽、欲除之而后快的“忠臣义士”?

无数张或熟悉或模糊的面孔,无数种或明显或隐晦的可能性,如同走马灯般在她那因巨大悲痛而异常冰冷清醒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每一张面孔背后,似乎都隐藏着虚伪的笑容、贪婪的欲望和淬毒的杀机。

痛失唯一亲人的巨大悲伤,如同无尽的黑暗潮水,想要将她吞噬、淹没;而对那隐藏在幕后、操控这一切的黑手的刻骨恨意,则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熊熊地狱之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悲伤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与孤独,而那滔天的恨意,却像一剂猛药,强行刺激着她几乎麻木的神经,让她变得异常清醒,异常冷静!

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福伯用他那条饱经风霜、忠诚一生的老命,换来了她此刻的生机。不是为了让她沉浸在无用的悲伤与自怜中无法自拔!

他临终最后的话语,那耗尽生命力的嘱托,是让她“好好活下去”!

可是,在这虎狼环伺、杀机四伏、每一步都如同行走于刀尖之上的权力漩涡之中,如何才能“好好活下去”?

唯有变强!变得更强!强到足以碾压一切阴谋诡计!强到让所有敌人颤抖恐惧!

唯有将那些隐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时刻窥伺、想要她性命、伤害她身边人的魑魅魍魉,一条条,全部揪出来!彻底地!连根拔起!碾碎成齑粉!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她眼中那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而出现的茫然与空洞,迅速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森然杀意所取代!那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让跪在面前、双手沾满鲜血的玄枭,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窜头顶!

“查。”

沈璃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被粗糙的砂石反复磨过,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平静,仿佛是暴风雨席卷天地前,那最后片刻令人窒息的死寂。

“给本宫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层炸裂,带着压抑到极致、即将毁灭一切的滔天怒火与森冷杀机,“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无论是暗凰卫,还是朝廷明面上的三司六部!给本宫掘地三尺!查这弩箭的材质、来源、打造工匠!查这些死士的身体特征、训练痕迹、近期所有活动轨迹!查他们最近与谁接触过!查这京城内外,乃至各州各府,所有可能与此次刺杀有关的蛛丝马迹!任何线索,无论大小,无论指向何人,都给本宫报上来!”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淬了万年玄冰的利剑,穿透虚空,直直刺入玄枭的眼底:“本宫不管最终查到谁头上!不管他地位多高,权势多盛,背景多深!是皇亲国戚,还是功勋元老!一旦证据确凿,立刻密报于本宫!若有任何人敢阻拦调查,无论其身份,立斩不赦!先斩后奏!”

“是!属下遵命!必不负太傅所托!”玄枭心头剧震,深深低下头去,不敢与那双蕴含着风暴与毁灭的眼睛对视。他跟随沈璃多年,历经大小风波,却从未见过她流露出如此赤裸、如此疯狂、如此不加掩饰的、近乎毁天灭地的杀意!

沈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尘土味,混合着福伯身上生命最后消散的气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欲作呕。但她强行将这生理上的不适压了下去,贝齿紧咬下唇,甚至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目光重新落回福伯身上时,变得异常柔和,仿佛春水融化,却又在那柔和之下,蕴藏着钢铁般的坚定。

她小心翼翼地,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竟缓缓地、极其平稳地,将福伯那已然冰冷的身体,横抱了起来。老人的身躯很轻,轻得像是只剩下了一把枯骨,这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再次涌上那股干涩的痛楚。她拒绝了青黛和所有侍卫上前帮忙的意图,就这样,一个人,一步一步,抱着福伯的遗体,在所有侍卫复杂而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坚定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锥心刺骨;每一步,又都像是重重踏在那些幕后黑手的心脏上,立下不死不休的血誓!

她的背影,在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天光映照下,显得无比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然而,那挺直的脊梁,却如同经历千万年风雨侵蚀而岿然不动的山岳,宁折不弯,透着一股与整个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的决绝。悲伤或许已经将她的内心冲击得千疮百孔,但那份由仇恨与责任淬炼出的意志,却如同最坚韧的玄铁,支撑着她,绝不会在此刻弯折。

回到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冰冷如同囚笼的皇宫,沈璃没有立刻召见任何惶惶不安的朝臣,也没有去处理那些必然已经堆积如山的紧急政务。她摒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青黛在旁协助。

她亲自打来温热的水,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为福伯仔细地净身,擦去他脸上、身上的血污与尘土,仿佛只是想让他睡得舒服一些。然后,她打开福伯那个小小的、磨损了边角的旧木箱,从里面取出一套半新不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棉布长衫。那是她去年见他的旧衣实在破得不成样子,特意命尚衣局为他量身裁制的。他当时摩挲着光滑的布料,眼眶微红,却只是喃喃说着“太破费了”,平日里总舍不得穿,只在一些他认为是重要日子,比如她的生辰,或是年节时,才会郑重地穿上。

她亲手为他换上这套他最喜欢的衣服,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而沉默的仪式。

随后,她下令将福伯的遗体,安置在紫宸殿侧殿一间最为清净、平日少有人打扰的偏殿之内。她命人搬走了殿内所有华丽的装饰,只留下素白的帷幔,四周摆满了从暖房里紧急移来的、象征着哀悼与纯洁的素色鲜花。她没有按照宫规,将遗体立刻移出宫外,交由专门机构处理,而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强行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青黛和几位深知福伯与太傅之间情分的心腹宫女、内侍,皆无声地换上了素服,跪在偏殿门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在空旷的廊道间低回。整个往日威严肃穆的紫宸殿,此刻被一片沉重得化不开的悲恸与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愤怒所笼罩,空气凝滞,令人喘不过气。

摇曳的烛火,在寂静的偏殿内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如同徘徊不去的魂灵。沈璃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如同最普通的守灵人一般,直接坐在了灵床旁的蒲团上。她静静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福伯那仿佛只是陷入熟睡的面容,往昔那些被繁忙政务、权力倾轧所尘封的、细微而温暖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了闸门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小姐,慢点跑,当心摔着……”那是她幼时在庭院中嬉戏,他在身后紧张地张开手臂。

“小姐,莫要难过,老爷也是为您好……来,这是老奴偷偷藏的蜜饯,您尝尝,甜着呢……”那是她被父亲责罚后,他偷偷溜进来,笨拙地安慰。

“小姐!快走!不要回头!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老爷和夫人,他们在天上看着您呢!”那是沈家覆灭的血色之夜,他浑身是血,将她死死护在身后,发出的泣血嘶吼。

“小姐,天冷了,您总是不记得添衣,这怎么行……”那是无数个寒冷的夜晚,他默默为她披上外袍,端来热汤。

“小姐……”

“小姐……”

那些温暖的、琐碎的、曾经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偶尔因他的唠叨而感到不耐的关怀与守护,此刻都化作了无数把最锋利的、淬了毒的匕首,从记忆的各个角落呼啸而来,狠狠地、反复地刺穿她的心脏,将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她直到此刻,在彻底失去之后,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为何当年大仇得报,将逆王萧衍及其党羽铲除殆尽之后,她的内心没有感受到预期的快意与解脱,反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与荒芜。

因为,仇恨固然可以成为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强大动力,但那动力本质上是破坏性的,是燃烧生命的。而真正能滋养灵魂、让一个人在漫长而黑暗的旅途中感受到温暖与意义的,往往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带着温度的羁绊与守护。

福伯,就是她在那段暗无天日、充满屈辱与仇恨的岁月里,身边唯一一点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温暖的火光。是这缕光,让她在濒临崩溃时,还记得自己是一个人,还有人真心盼着她好。

而现在,这缕世间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她缓缓伸出手,冰凉颤抖的指尖,轻轻握住了福伯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因常年劳作而变形、此刻已然冰冷僵硬的双手。这双手,曾经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打理琐事,在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给予她最坚实、最无声的力量。

“福伯……”她低声唤道,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女孩般的依赖与委屈,这是她在人前绝不会流露的神情,“你放心……”她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坚定,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那些害了你的人……无论是谁……无论他躲在哪里……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会好好活着……按照你希望的那样……活下去……”

“但在这之前……”她的眼中,那压抑的、如同火山熔岩般滚烫的恨意,再次汹涌而起,几乎要焚毁她的理智,“我要用他们的血……他们的命……来祭奠你在天之灵!”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最坚硬的玄冰相互撞击,在这寂静的灵堂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的重量和冰的寒冷。

次日,天色尚未破晓,依旧是一片沉沉的黛青色。沈璃便已然走出了那间充满了悲伤与回忆的偏殿。她换下了一身素服,穿上了一袭玄黑色的、没有任何纹饰的宫装长裙,那颜色沉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也如同她此刻的心境。乌云般的长发用一根毫无光泽的乌木簪紧紧绾起,一丝不苟,透着一股近乎严苛的冷静。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熬夜的疲惫,也看不出任何属于“沈璃”个人的悲恸,只有一片冰封万载般的冷漠与平静。然而,所有侍立一旁的宫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在那冰层之下,汹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压抑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刻骨恨意。

她如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准时出现在紫宸殿正殿,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檀木御案之后。开始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召见等候禀报的臣工,听取各方汇报,下达一道道清晰而决断的指令……一切看起来都与平日无异,甚至比平日更加冷静,更加高效,处理政务的速度快得惊人。

然而,所有被召见的大臣,无论是心腹还是泛泛之交,在踏入大殿、接触到沈璃目光的那一刹那,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的眼神,比以前更加锐利,更加深邃,也更加冰冷,仿佛两口万年不化的冰井,能够轻易洞穿人心深处最隐秘的念头,冻结血液的流动。那目光扫过,不再带有任何属于人的温度,只剩下纯粹的、属于上位者的审视与威压,以及那隐而不发的、令人胆战心惊的杀伐之气。

朝堂之上,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无人敢提及昨日京郊那场惊天动地的刺杀,更无人敢不识趣地过问福伯的后事安排。但那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低气压,却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压抑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场远比之前清洗世家、处置流言更为酷烈、更为血腥的风暴,正在这位看似平静的摄政太傅手中,悄然酝酿。

暗地里,由玄枭亲自指挥的“暗凰卫”这部庞大的、隐藏在阴影中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前所未有的狠辣手段,全力开动!如同被彻底激怒、倾巢而出的嗜血蜂群,在京畿重地乃至更遥远的、可能与刺客有牵连的州府范围内,展开了一场无声却残酷至极的地毯式搜查与清洗!

无数个或明或暗、隶属于不同势力的隐秘据点,在深夜里被粗暴地捣毁;许多身份各异、与各方权贵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暗探、眼线、江湖人物,被秘密逮捕、投入暗无天日的秘密监牢,经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审讯;一时间,整个京城内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往日那些在暗处活跃的势力,此刻都如同被惊扰的蛇鼠,纷纷蛰伏起来,生怕那无处不在的“暗凰卫”的视线,会落在自己头上。

沈璃端坐在权力的最顶峰,如同一个最冷静也最无情的棋手,俯瞰着整个棋盘。她有条不紊地接收、分析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或真或假、或重要或琐碎的信息。她知道,这次的对手极其狡猾,隐藏得极深,行事狠辣果决,且势力盘根错节,绝非易与之辈。但福伯的死,那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的触感,那生命在怀中流逝的无力感,已经彻底点燃了她心中那座沉寂多年的火山,也碾碎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属于“沈璃”这个人的、微不足道的柔软与温情。

从现在起,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平衡朝局、顾及名声、守护江山的摄政太傅。

她更是一个被逼到绝境、誓要用仇敌的鲜血与尸骨,来祭奠唯一亲人的……复仇修罗!

悲伤,被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转化为支撑她走下去的、冰冷而坚硬的力量。

恨意,被反复锤炼,磨砺成她手中最锋利、最无情的刀锋。

她将用这柄权力与仇恨共同铸就的刀,不仅要斩开前路的荆棘,守护这慕容氏的万里江山,更要……穷搜天下,将那些躲在暗处的鬼蜮之辈,一个个揪出来,为那个用生命最后余晖守护了她的老人,讨回一个迟到的、血色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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