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被夜风撞得簌簌响,把案头那盏油灯的光晕晃得忽明忽暗。贾宝玉伏在书案前,指尖捏着的狼毫悬在纸上,墨滴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黑影,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绪。案头堆着的《府试考纲》被翻得卷了边,边角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朱笔批注,都是他对照着《资治通鉴》和《明会要》标出的重点——这是他穿越过来的第三个月,距离应天府府试只剩五日。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轻推开,黛玉捧着个食盒站在门口,月白色的裙裾沾了点夜露的潮气。她没进门,只隔着门槛轻声道:“刚让紫鹃炖了百合莲子羹,你歇会儿吧,都三更天了。”
贾宝玉抬眼时,正撞见她鬓边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小巧的耳垂,在灯影里泛着淡淡的粉。他搁下笔,指节因长时间握笔泛着青白:“再琢磨会儿这道策论题。”案上摊着的是去年府试的真题——《论州县吏治之弊》,他已在旁边写满了草稿,从汉代的“刺史制度”谈到唐代的“节度使乱象”,墨迹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纸色。
黛玉走近几步,目光扫过那些批注,指尖轻轻点在“胥吏擅权”四个字上:“你看这里,”她声音压得极轻,像怕惊扰了夜的静,“前日我翻父亲留下的《巡盐日志》,记着应天府的胥吏常借‘催缴赋税’勒索百姓,不如加个‘实例佐证’?比如……去年上元县的‘麦税虚报案’。”
贾宝玉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案头:“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个!”他立刻提笔蘸墨,在草稿旁添上“上元县胥吏王某,借麦税之名,强征农户三成收成,致十余家逃荒”,笔锋急促,溅出的墨点落在手背上也顾不上擦。
黛玉看着他手背上的墨渍,从袖中摸出块素白帕子,踮脚替他擦去。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腕骨,两人都顿了顿,她慌忙收回手,耳尖红得更厉害:“我……我先回去了,羹汤搁这儿。”
“等等,”贾宝玉叫住她,指着草稿上“改革之法”一栏,“你觉得‘设百姓密报箱’这个法子可行吗?就像你父亲在扬州设的那种,由知府直接开箱,绕过州县吏员。”
黛玉歪头想了想,鬓边的珍珠耳坠轻轻晃动:“可行是可行,只是……”她顿了顿,“得加条‘诬告反坐’,不然怕有人借机报复。”
“妙!”贾宝玉立刻添上“凡诬告者,罚粮五石充公”,写完才觉掌心已沁出薄汗。他望着黛玉灯下清亮的眸子,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翻到的《红楼梦》批注,说她“心较比干多一窍”,此刻才真正体会——她的聪慧从不是空中楼阁,而是浸在父亲处理过的公文里,落在那些关乎民生疾苦的细节中。
夜渐深,油灯芯爆出个小火星。贾宝玉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目光落在案头那本被翻烂的《明律》上。穿越过来的第一晚,他就是靠这本书压下了惊慌——当他意识到自己成了那个摔玉的混世魔王时,第一个念头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贾府这泼天的家业,迟早要败在那群蛀虫手里”。而破局的唯一路,就是科举。
他重新执起笔,在“吏治之弊”的结尾处写道:“吏治如树,胥吏为根,若根腐则叶枯。治根之法,在‘明察’更在‘严惩’,百姓之眼,即天网之眼。”写完放下笔,才发现窗外已泛出鱼肚白,案上的羹汤早已凉透,却在瓷碗边缘结了层薄霜般的甜香。
次日清晨,贾政忽然踏进门来。他背着双手,目光扫过案上堆叠的书卷,在看到《府试考纲》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时,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贾宝玉慌忙起身行礼,倒被贾政按住:“不必多礼,继续看书。”
他就那么站在旁边,看贾宝玉提笔默写《论语》,看他在策论里引用《汉书·循吏传》,看他对答“如何平衡‘德治’与‘法治’”时,竟能说出“法为骨,德为肉,缺一则不立”这样的话。半个时辰后,贾政才拿起那篇《论州县吏治之弊》的草稿,指尖划过“上元县麦税案”那行字,沉声道:“这实例,你从何处得知?”
“是……是林姑父的《巡盐日志》里记的。”贾宝玉心头一紧,生怕露了破绽。
贾政却没追问,只把草稿放回案头,声音缓和了些:“明日我休沐,带你去见位故人——前几年的应天府解元,让他给你讲讲府试的门道。”他转身时,贾宝玉分明听见他对随从低语:“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二公子当书房,再添两盏最好的油灯。”
那天下午,贾宝玉正在整理策论素材,柳砚忽然从窗户外翻进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我托人弄到今年主考官的履历!”他把纸拍在案上,“这位刘大人是‘实务派’,最烦空泛的道理,你策论里多写具体措施,少掉书袋!”
纸上记着刘大人曾任苏州知府,在任时修过七座桥,还写过篇《治河策》。贾宝玉眼睛一亮,立刻把之前写的“兴修水利”部分翻出来重改,加了“分段承包责任制”——把河道按村落分段,责任到户,修得好的免半年徭役。柳砚凑过来看了,拍着大腿道:“就该这样!刘大人一看就懂!”
暮色降临时,袭人端来晚饭,见案上摆着三碗不同的粥,忍不住笑道:“林姑娘让人送来的,说‘熬夜伤胃,换着口味喝’。”贾宝玉端起那碗百合粥,温热的甜意滑进喉咙时,忽然觉得这府试不再是孤身奋战。
夜里,他对着油灯一遍遍修改策论,改到“抑制土地兼并”时,忽然想起黛玉说的“外祖父在时,常说‘田产过千亩者,需缴‘均田税’”,便添上“凡家有良田千亩以上者,每亩加税一成,用于补贴贫农”。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在刻下一个个承诺——不仅是为了科举,更是为了能护着那个在灯下为他改草稿的人,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贾府,走出那条写好的悲情路。
油灯燃尽第三根灯芯时,他终于改完最后一稿。窗外的天已泛青,远处传来更夫打五更的梆子声。他把策论仔细誊抄在方格纸上,字迹工整,墨色均匀,每一个字都浸着寒夜的灯油味。折叠起来时,发现黛玉夹在书里的帕子落在案上,上面绣着株兰草,针脚细密得像她的心思。
他把帕子小心收好,指尖触到帕角的温热,忽然想起穿越前写论文时看到的那句话:“历史的走向,从不是注定的。”此刻握着那卷策论,竟有了种沉甸甸的实感——这青灯黄卷的夜晚,这些反复打磨的字句,或许真能撬开命运的缝隙。
天边泛起朝霞时,贾宝玉推开窗,晨风带着露水的清冽扑进来。他深吸一口气,案上的策论在风里轻轻翻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像在应和远处传来的读书声。他知道,再过五日,这场关乎前途的府试,不过是开始而已。但此刻,握着笔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