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烛火已经燃到了第三根。贾宝玉将冻得发僵的手凑到烛火前烘着,指腹碾过《算学精要》上的“方田术”,那些弯弯曲曲的公式像一群调皮的虫子,在纸上爬来爬去,总也抓不住。案头的铜漏滴答作响,把夜色敲得愈发寂静,远处更夫打了三更的梆子,惊飞了院角老槐树上的一只夜鸟。
“嘶——”指尖不小心碰到烛台,烫出个红印。他慌忙缩回手,却在看到案上那叠刚抄好的策论时,又咬着牙将手按回纸上。这是今日第三遍抄写《论漕运利弊》了——第一遍漏了“运河淤塞的具体疏通方案”,第二遍忘了标注“漕工工钱的发放标准”,李考官的批注言犹在耳:“策论若缺实务,如航船失舵,纵有华藻,终要倾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来一阵寒气。林黛玉披着件银鼠披风,手里捧着个白铜手炉,见他手背上的红印,眉头立刻蹙起:“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快步上前,从披风口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透明的膏体抹在他手背上,“这是上好的紫草膏,我让雪雁特意去回春堂买的,比府里的药膏管用。”
药膏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敷在皮肤上凉丝丝的,灼痛感顿时消了大半。贾宝玉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烛火在她长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像蝶翼停在眼睑上。“你怎么又来了?”他低声问,语气里的暖意藏不住,“前几日为了帮我核对考官名单,你熬得眼下都有青影了。”
“听见你书房灯还亮着,”黛玉将手炉塞进他怀里,炉身的温度透过锦缎衬里渗进来,暖得人胸口发颤,“我让小厨房煨了莲子百合汤,你趁热喝些,比光喝茶提神。”她拿起案上的策论草稿翻了翻,“这遍比上两遍强多了,不过‘漕运损耗率’这里,你写‘约三成’,李考官最恨‘约’字,得改成‘实计三成七’——我查过去年的漕运账本,山东段损耗最重,刚好这个数。”
贾宝玉赶紧提笔修改,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小楷。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翻出个蓝布封皮的本子:“你看我新整理的‘考官忌讳录’,都是柳砚打听来的独门消息。”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
- 李考官批卷时爱用红笔打叉,若见“虚词”(如“大概”“或许”),必叉;
- 王考官是理学出身,策论里引《论语》要比引《庄子》稳妥,后者易被批“空谈玄虚”;
- 张考官曾任漕运总督,写漕运策论时提“商船与漕船分道航行”,他定会高看三分。
黛玉看着看着,忽然笑出声:“你这本子倒像本《考场生存策》,比那些《制艺文》实用多了。”她指着“王考官”那条,“这个我补充一点,王考官最敬朱熹,策论里若能引几句《朱子语类》,他多半会圈点赞赏。”
“你怎么知道?”贾宝玉诧异。
“去年我父亲还在时,王考官曾来扬州巡查,席间他说过‘朱子注经,如匠人筑基,一砖一瓦皆有定数,后辈当奉为圭臬’。”黛玉拿起笔,在那条后面添了句“可引《朱子语类》‘为政在人,取人以身’句,适合吏治策论”,字迹清隽,与他的笔迹并排,竟像春风拂过麦田,深浅交错却和谐。
窗外的风紧了些,卷起院角的积雪,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贾宝玉捧起莲子汤喝了一口,甜糯的莲子混着百合的清苦,在舌尖漾开。“你说,”他忽然抬头,眼里映着烛火,“我能考过吗?”这话问得没底气,像个怕考砸的学童。
黛玉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你这几日抄策论抄到指尖起茧,算学题做废的纸堆得比砚台还高,连柳砚都说‘从没见过哪个勋贵子弟这么拼’。”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况且,你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才学这些,是真的想弄明白‘如何让百姓过得好些’,对吗?”
贾宝玉一怔,随即点头。最初穿越过来,他确实只想靠科举改变命运,可这些天查漕运账本时,看到“漕工冻死船头”的记录;核赈灾粮册时,发现“贪官虚报灾情侵吞粮草”的猫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抄策论的手便格外用力——原来这些枯燥的数字和条文背后,是无数人的冷暖生死。
“那就一定能过。”黛玉的眼神亮得像星子,“我父亲说过,‘应试求中,不过技也;心怀天下,方为道也。’你现在写的策论里有‘道’,考官怎会看不见?”
她拿起案上的《算学精要》,翻到“均输术”那页:“这个‘今有均输粟’的题,你上次算错了输送顺序。”她取过算筹,在桌上摆出算式,“应该先算各县到粮仓的距离,远的县份先送,近的后送,这样损耗最少——李考官当年考算学,就用这招拿了第一。”
算筹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碎玉落盘。贾宝玉盯着那些纵横交错的竹筹,忽然觉得那些曾让他头疼的数字,变得清晰起来。他跟着黛玉的思路一步步算,算出的答案与标准答案分毫不差,竟比之前快了一倍。
“对了,”黛玉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锦囊递给她,“这是我用桃木屑和艾草做的,父亲说赶考带在身上,能安神。”锦囊上绣着枝寒梅,针脚细密,是她昨夜灯下绣的。
贾宝玉接过锦囊,塞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有手炉的暖,有莲子汤的甜,还有此刻她指尖残留的药膏香,混在一起,成了驱散寒意的底气。他重新拿起笔,在策论结尾添上“臣请立漕运监察司,定期核查损耗,严惩中饱私囊者”,笔尖落下时,再无半分犹豫。
烛火又燃了半寸,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黛玉帮他将整理好的策论、算学题、考官忌讳录分门别类捆好,外面忽然传来柳砚的声音:“贾兄,我打听到李考官今早要去太和楼吃早茶,咱们要不要去‘偶遇’?”
贾宝玉起身时,发现手背上的红印已经消了,只剩淡淡的紫草香。黛玉帮他理了理衣襟,轻声道:“路上小心,别忘了带刚抄好的《漕运改良策》,说不定能递到他手里。”
“等我回来给你带太和楼的梅花糕。”他抓起书箱,脚步轻快地出门,怀里的锦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揣着颗小小的星子,在渐亮的天色里,暖得人浑身发颤。
书房里,黛玉看着案上堆得整整齐齐的书册,伸手抚过那页写满批注的算学题,忽然笑了。窗台上,那盆她前日搬来的水仙开了,嫩黄的花芯顶着露珠,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极了昨夜他手背上的紫草膏,微小,却足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