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荣国府的飞檐上。贾宝玉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手里捏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砚台上方,墨汁在灯影里泛着乌亮的光。案上堆着的书册比前几日又高了半尺,最顶上的《唐律疏议》被翻得卷了边,书页间夹着的素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朱笔批注——再过一月便是府试,他心里那根弦,绷得比案头的琴弦还要紧。
“爷,再添点炭火吧?”麝月端着个描金铜盆进来,见他手背上冻出了几个红疹子,忍不住劝道,“这都快三更了,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昨儿林姑娘还让人送了罐冻疮膏来,说夜里读书别冻着了。”
宝玉摇摇头,指尖在《礼记·王制》的“乡举里选”条目上重重一点:“不碍事。你看这里——”他抬眼时,眸子里映着烛火,亮得惊人,“府试策论十有八九要考‘取士之法’,这‘乡举里选’是古法,若能结合本朝科举,说透‘荐举与考试的利弊’,定能出彩。”
麝月看不懂那些蝇头小楷,只当他又犯了“书痴”,把炭火盆往书案边挪了挪,轻声道:“那也得歇会儿,不然明儿早起,林姑娘见了您这黑眼圈,又要念叨您不爱惜身子了。”
提到黛玉,宝玉笔尖顿了顿,嘴角悄悄漾起点暖意。前日去潇湘馆,见她正对着窗台上的腊梅出神,手里却攥着本《近科闱墨》,见了他便往怀里藏,被他逮住时,耳尖红得像抹了胭脂。后来才知道,她是替他把近五年的府试范文都抄了下来,还逐篇标了“考官偏好”——哪年的主考喜欢“引经据典”,哪年的偏爱“务实对策”,连某篇范文里“误用《汉书》典故”都被她用红笔圈出,旁注“此处需慎,此考官最恶史实错漏”。
“把那摞《历代举士考》递给我。”宝玉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接过书册时,指腹蹭过封面粗糙的布纹,像触到了什么珍宝。这书是林姑父生前攒下的,从周代的“养士”讲到隋唐的“科举雏形”,每一页都留着淡淡的批注,墨色虽浅,却透着沉甸甸的分量。他记得黛玉说过,父亲当年考乡试前,就对着这本书啃了三个月,后来果然中了举。
翻开泛黄的纸页,林如海的字迹清瘦有力,在“隋大业三年开进士科”一条下写着:“取士之要,在‘公’与‘实’。不公,则寒门无门;不实,则朝堂多腐儒。”宝玉对着这行字看了许久,忽然抓起笔,在素笺上写下“府试策论纲领”:
一曰“溯古”:从周代乡举里选说到汉代察举制,点出“荐举易生私弊”的痼疾;
二曰“论今”:析本朝科举之利(“不问出身,唯才是举”),亦不避其短(“试帖诗僵化,难见真才”);
三曰“献策”:建议“府试增策论比重,减诗赋分值”,附“三场考试具体调整方案”(首场经义、二场策论、三场诗赋,按4:4:2分配分值)。
写完重读,总觉“献策”一节太硬,少了点转圜。他想起周先生说的“策论要‘绵里藏针’,既要言之有物,又不可触逆龙鳞”,便取过黛玉抄的闱墨,翻到去年府试第一的那篇《论取士》,见其在“批评时弊”前先赞“本朝科举远胜前朝”,语气委婉却立场鲜明。
“原来如此。”宝玉豁然开朗,提笔在“论今”前加了句“我朝科举,承唐宗宋祖之制,革魏晋门阀之弊,实乃三代以来最公之法”,再读时,果然顺了许多。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宝玉呵了呵冻得发僵的手指,又从书堆里翻出《近科考官言行录》——这是柳砚托人从京城书坊淘来的,里面记着历任考官的籍贯、师承、甚至偏好的文风。他尤其仔细地读了本届府试主考张御史的条目:“张公讳若谷,嘉靖二十年进士,性耿直,恶浮华,策论喜见‘具体策案’,厌‘空泛议论’。”
“这便对了。”宝玉在“献策”后补了个“实例”:“可仿苏州府去年‘乡约试才’之法,府试后增‘实务问答’,让考生现场处置‘赋税不均’‘邻里纠纷’等案,考官观其应对,补入总分。”写完又觉不妥,苏州府那法子虽好,却耗时长,便又改作“每县荐一典型案例,让考生写‘处置策’,附于策论后,不计分值,供考官参考”。
改到此处,天已蒙蒙亮。他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才发现指关节都肿了,冻疮膏忘了涂,红疹子连成了片。案头的烛火燃到了底,只剩点微光,却映得那些批注过的书册愈发清晰——《论语》里“学而不思则罔”被他画了三道杠,《资治通鉴》“隋帝设进士科”旁写着“科举起点”,连《千字文》都被他用来练小楷,字迹从最初的潦草到如今的工整,叠了厚厚一沓。
“爷,林姑娘让人送早饭来了。”袭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端着个食盒,里面是碗热粥和一碟酱菜,“说是让您趁热吃,粥里加了生姜,驱寒的。”
宝玉接过粥碗,热气模糊了镜片。他舀了一勺粥,温热的米香混着淡淡的姜味滑入喉咙,暖得人心里发颤。粥碗底下压着张小字条,是黛玉的笔迹:“《举士考》第37页有‘汉代察举舞弊案’,可作策论论据。别熬太晚,我明儿去给你带新烤的栗子。”
他捏着字条,忽然想起昨夜伏案时,似乎瞥见潇湘馆的方向亮着灯,当时只当是雪光反射,此刻才明白,原来有人陪他一起熬过这残冬的夜。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露出一角鱼肚白。宝玉喝完粥,重新铺好纸,蘸饱了墨。这一次,笔尖落下时,少了几分焦躁,多了几分笃定。他知道,通往春闱的路没有捷径,可只要案头有书,窗外有灯,身边有她,再冷的夜,也能熬成暖春。
他提笔写下策论的开篇,字迹在晨光里舒展自如:“盖取士者,国之大本也。三代以降,唯我朝科举,能兼‘公’与‘实’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