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京城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荣国府绛芸轩的窗却始终大敞着。案上的《府试策论总稿》已添至三十余篇,被宝玉按“吏治”“民生”“仓储”“漕运”分门别类,每册的封皮都用桑皮纸仔细裱过,边角处还沾着几星墨渍——那是昨夜改稿时不慎打翻砚台溅上的,此刻倒成了独有的印记。
(一)晨勘旧稿:字缝里辨得失
天刚蒙蒙亮,宝玉已坐在案前,手里捏着支秃笔,逐字逐句审读《论吏治》的终稿。这篇策论前后改了七遍,从最初的“泛论清官廉吏”到如今的“具体监察之法”,每一页都写满了删改的痕迹。
“‘凡州县官到任,需将前任账目与百姓口碑一并造册,呈交巡抚’,”他低声念着,忽然皱眉将“百姓口碑”划掉,改成“乡老、生员、商户各举三人,共述前任政绩”。旁边批注:“‘百姓’二字太泛,乡老知乡情,生员识文墨,商户晓赋税,三类人共述,更显客观。”
这是前日柳砚带来的乡野智慧——他父亲曾说,“清官好不好,不是官府说了算,得看村口老槐树底下唠嗑的老汉怎么讲”。宝玉深以为然,特意托人去城郊找了几位退隐乡老,细细问了“如何辨官清浊”,才定下这“三类人共述”的法子。
正改着,袭人端来一碗莲子羹,见他眼下乌青比昨日更重,忍不住劝:“二爷这几日加起来睡不够十个时辰,再熬下去,怕是等不到进考场就先病倒了。”她把羹碗往他手边推了推,“这是老太太特意让人炖的,说莲子能安神。”
宝玉没抬头,只拿起羹勺舀了一口,目光仍黏在策论上:“你看这句‘监察御史需每季度巡查一省,不得提前通报’,是不是太刚硬了?”他忽然转头问,“若遇着地方官正办急事,御史突然上门,岂不是添乱?”
袭人虽不懂策论,却也听出几分意思:“那……提前说一声?”
“提前说就成了走过场。”宝玉摇摇头,在“不得提前通报”后添了句“若遇赈灾、平叛等急事,可暂缓三日,但需将事由报至都察院备案”。写完拍了拍案,“这样既防了官官相护,又留了变通的余地,才算周全。”
他把改好的策论折好,放进贴身的锦囊里——这是要带给周大人过目的。锦囊边角绣着株兰草,是黛玉前几日送的,针脚细密,想来费了不少功夫。宝玉摸了摸那兰草,嘴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连带着熬夜的疲惫都散了几分。
(二)午会名师:一语点醒梦中人
巳时三刻,周大人的轿子刚落定,宝玉已捧着策论迎了上去。书房里新添了盆文竹,是贾政特意让人搬来的,说“读书人该有几分清劲气”,此刻倒成了两人对谈的背景。
周大人拿起《论漕运》的终稿,见开篇写“正德九年,江南漕船过淮水闸时,因官吏勒索过闸费,滞留半月,稻米霉变三千石”,不由点头:“用实例开篇,比引《史记·河渠书》更抓人。”
翻至中段,看到“漕工月钱分三等,掌舵者五两,拉纤者三两,做饭者二两,由船户与漕运司共同发放,双方各留账册以备核查”,他忽然停住:“这‘共同发放’是好主意,但船户若与漕运司勾结,故意压低工钱怎么办?”
宝玉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张纸:“学生让柳砚查了江南漕工的行会规矩,他们有‘行头’——即公认的老成者,可让行头每月核对工钱,若有克扣,直接报至巡抚衙门。”纸上还画着个简单的流程图:漕工→行头→巡抚,箭头清晰,一目了然。
周大人看着流程图,忽然笑道:“你这法子,倒有几分林御史当年的影子。他任巡盐御史时,就让盐商、灶户、盐吏各推代表,每月三堂对质,盐贪案发率降了七成。”
宝玉心里一动,连忙道:“学生这便在策论里添上‘仿巡盐御史三堂对质之法’,既显渊源,又增说服力。”
周大人摆摆手:“不必。策论贵在用活,不在溯源。”他指着“漕船维修”一节,“你说‘每艘船配两名木匠,随船同行’,却没说木匠的工钱从哪来。若由船户出,他们必不肯用好木匠;若由官府出,又恐官吏中饱私囊。”
这正是宝玉卡了许久的难题,此刻被点破,顿时急道:“那该怎么办?”
“从漕粮损耗里出,”周大人提笔写道,“每艘船核定损耗率为百分之三,若因维修不力超损,木匠与船户各赔一半;若低于损耗率,节余的三成赏给木匠。”他抬眼看向宝玉,“用利益绑定,比空喊‘尽职尽责’管用。”
宝玉茅塞顿开,连忙在旁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竟比窗外的鸟鸣还要清脆。
(三)暮访潇湘:灯下对账校精微
夕阳将潇湘馆的竹影筛在窗纸上,黛玉正临写林如海的《科举心得》,见宝玉捧着策论进来,忙放下笔:“看你这急模样,定是又有难题了。”
“你看这个。”宝玉把周大人改的“漕船维修”一节推给她,“‘节余的三成赏给木匠’,我算来算去,总觉得数目不对。”
黛玉取过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一艘船载粮千石,三成损耗是三十石,若实损二十石,节余十石。十石粮折银十两,三成便是三两——足够木匠半月工钱了,不多不少。”她把算盘推过去,“你定是算错了损耗率。”
宝玉凑过去看,果然见自己把“百分之三”写成了“百分之五”,顿时红了脸:“昨日改到后半夜,眼睛花了。”
黛玉忍不住笑了,从抽屉里取出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十几张红笺:“这是我帮你抄的‘易错数据’,你看——‘漕粮损耗率三成’‘盐引每张重五百斤’‘社仓每石粮年保管费两文’,都用红笔标了,进考场前可再看一遍。”
红笺上的字迹娟秀,每个数字都写得格外工整,连“两文”的“文”字都特意加了个小圈,怕他误看成“两贯”。宝玉捏着红笺,指尖触到纸页上微微凸起的笔痕,忽然想起前日在她案上看到的《策论批注》,密密麻麻写了二十余页,连“某句引用《资治通鉴》时可换《宋史》更贴切”都标了出来。
“这些日子,倒让你跟着我受累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歉疚。
黛玉正往他的考篮里装墨锭,闻言手顿了顿,却没回头:“家父说过,‘做学问如撑船,需前后协力’。你在前面掌舵,我帮着看看帆绳,也是应当的。”她把两块墨锭放进篮里,“一块松烟,一块油烟,松烟写字黑亮,油烟遇水不晕,都备着。”
紫鹃端来两碗杏仁酪,见考篮里已放了不少东西:“姑娘昨夜挑灯做的‘防晕丸’也带上,考场里人多气闷,怕你头晕。”那药丸用绵纸包着,上面写着“薄荷、陈皮、茯苓”,正是治头晕的方子。
宝玉看着考篮里的物件——黛玉抄的红笺、周大人改的策论、柳砚送的《考官忌讳》、贾母赏的墨锭,忽然觉得这小小的篮子里,装的不仅是应试之物,更是沉甸甸的期许。
(四)夜待黎明:孤灯伴剑待锋芒
回到绛芸轩时,已是三更天。宝玉将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清点:笔两支(一支狼毫,一支兼毫)、纸三张(桑皮纸防蛀)、墨两块、防晕丸、干粮(黛玉让人做的芝麻糕,切成小块方便入口)、准考证(刻在竹牌上,系在衣襟内)……连如厕用的草纸都按周大人说的“叠成四方块,用细麻绳捆好”。
案上的《府试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一行:“一日。”旁边画着个小小的太阳,是他昨夜特意添的,取“旭日东升”之意。
他最后看了遍《论民生》的终稿,这篇策论里藏着他三访通州仓的所见所闻:“仓外有饿殍,仓内有霉变”的对比,“老农说‘宁要实在官,不要空头文’的俗语,还有黛玉帮他算的‘社仓利息账’。字字句句,都不是从书本里抄来的,而是从泥土里、从船板上、从乡老的皱纹里抠出来的。
窗外的月光忽然亮了起来,透过窗棂落在策论的最后一句上:“治世之道,不在空谈尧舜,而在让老妪有粥喝,孩童有衣穿,便是百姓眼里的太平。”
宝玉合上策论,将它与其他终稿一起放进考篮。他知道,这些文字或许不够华丽,却带着他能给的最真诚的重量——那是一个读过史书的灵魂,对这片土地最朴素的期许。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四响,已是四更天。宝玉吹灭灯,却没有上床,只是坐在案前,望着窗外的月亮。他想起穿越过来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看着“宝玉摔玉”的闹剧,只觉得荒唐又悲凉。而此刻,他握着的不再是那块通灵宝玉,而是一支磨了无数日夜的笔。
这支笔,或许写不出“阆苑仙葩”的缠绵,却能写下“仓廪实”的安稳;或许描不出“木石前盟”的浪漫,却能描出“护她周全”的路径。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茗烟已候在门外:“二爷,该动身了,考场开门了。”
宝玉站起身,最后看了眼案上的书册——那些被他翻烂的《资治通鉴》《唐会要》,那些写满批注的策论草稿,那些带着墨渍的账本抄件,此刻都安静地待在原处,像一群沉默的战友。
他背起考篮,走出绛芸轩。晨光里,海棠花刚绽开第一抹粉红,像极了黛玉昨夜帮他整理红笺时,耳尖泛起的那点红。
“走吧。”宝玉对茗烟道,脚步轻快却沉稳。
考篮里的墨锭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那是无数个夜晚,灯花爆落时,沉淀下的力量。而他知道,真正的考场,从来不止于那座考棚;真正的笔墨,也从来不止于纸上的字。从他决定不再做那个混世魔王的瞬间起,这场关于守护的考试,就已经开始了。
风穿过回廊,带着海棠花的香,像在为他送行。宝玉抬头望向东方,那里,一轮红日正挣脱云层,将金色的光洒在通往考场的石板路上——那是他用笔墨与脚步,一步步铺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