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晨雾还没散尽,绛芸轩的窗纸已透出暖黄的光。宝玉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见镜中人眼底泛着青黑,忍不住用指腹按了按——这是他连续第三晚只睡了两个时辰,案头那叠《府试策论备要》的边角,已被他翻得卷了毛边。
“二爷,柳公子在门外候着了。”茗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宝玉猛地回过神,将案上写了半宿的《论盐铁利弊》收拢好,快步迎出去。柳砚正站在海棠树下,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见他出来,忙把包递过来:“这是家父托人从江南捎来的《两淮盐法志》,里面有近年盐引发放的细目,或许对你有用。”
(一)盐铁论:细究利弊辨毫厘
两人进了书房,柳砚刚坐下就被案上的账册惊住了——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扬州盐商成本”:“每引盐成本三两(含灶户工钱一两二,运脚八钱,官吏打点六钱,余四钱为利)”,旁边还用红笔标着“官吏打点占比20%,此为弊根”。
“你竟算到这个地步?”柳砚拿起账册,见后面还附着张“盐引伪造识别法”,是宝玉根据林如海笔记整理的:“真盐引水印在‘户部’二字左侧,伪造者多印在右侧;纸质用桑皮纸,伪造者多用楮纸,对着光看有细沙粒。”
宝玉给柳砚倒了杯热茶:“前几日去拜访周大人,他说刘主考曾在盐铁司待过三年,最恨盐商与官吏勾结。策论写盐铁,若只说‘严惩’,不如教考官‘怎么查’。”
柳砚点点头,翻开带来的《两淮盐法志》,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嘉靖年间有个叫海瑞的御史,查盐贪时用了‘倒查法’——先查盐商的账本,看哪笔支出说不清,再顺藤摸瓜找官吏,百试百灵。”
宝玉眼睛一亮,立刻在策论草稿上添:“查盐贪之法,当用‘海公倒查术’:先拘盐商对账,标记‘无名支出’;再传经手官吏对质,若支吾不清,即押入刑部详审。”写完又觉不妥,划掉重写,“‘拘’字太硬,可改为‘请盐商到衙署对账’,既留体面,又显威严。”
柳砚看着他改稿,忽然笑道:“你这字比上月工整多了。前儿见你写的《论水利》,字歪得像蚯蚓,周大人还说‘字如人貌,卷面不洁难入眼’。”
宝玉脸上一红,从书堆里翻出本《九成宫醴泉铭》:“这几日临了三十遍,手腕都快断了。你看这‘谨’字,原是左边多写了点,被周大人用朱笔圈出来,说‘治政需谨,写字亦需谨’。”
两人正说着,袭人端来两碟点心,见柳砚正帮着核对盐引数目,忍不住道:“柳公子来得巧,昨儿二爷算到后半夜,说‘盐商每引多赚四钱,十年就是四万两’,急得连茶都忘了喝。”
柳砚闻言,从怀里掏出张纸:“这是我托人查的‘近年盐税亏空表’,你看——正德元年亏空三万两,正德五年就到了七万两,正好印证你的算法。”
宝玉接过表,立刻与自己的账册比对,发现数字分毫不差,顿时眉开眼笑:“有这个,策论里‘盐税亏空’一节就更扎实了!”
(二)午间课:经义辨析悟精微
巳时刚过,周大人的轿子就落在了荣国府门口。今日要讲的是《论语》“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宝玉早已将这段话抄在纸上,旁边批注:“庶→富→教,实为治国三阶梯。府试若考‘民生’,可引此为纲。”
周大人扫了眼批注,忽然发问:“你说‘富之’,当如何富?”
“轻徭薄赋,鼓励农桑。”宝玉脱口而出,随即又补充,“但需如管子所言‘相地而衰征’,按土地肥瘦定税,才显公平。”
“那‘教之’呢?”周大人追问,“光设私塾就够了?”
宝玉想起前日去城郊看到的情景,答道:“不够。前日见农户连‘地契’二字都认不得,常被地痞骗了去。不如在各村设‘扫盲班’,教百姓认‘田’‘税’‘契’等常用字,再讲些《大明律》里的户律,才算真‘教’。”
周大人抚掌笑道:“好个‘扫盲班’!这才是把经义落到实处。”他提笔在纸上写“经义为体,实务为用”,“府试策论,既要引经据典,又要能解百姓真困,二者缺一不可。”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篇策论:“这是去年府试的魁首文章,你看看他怎么写‘教之’的。”
宝玉接过,见文中写“设县学、置乡塾,聘宿儒讲学”,顿时皱起眉:“宿儒讲的都是《论语》《孟子》,农户哪有功夫学?不如教他们算账、认契书,更实用。”
周大人眼中闪过赞许:“你能看出这点,就比去年的魁首强。记住,策论不是写给大儒看的,是写给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官看的。”
这席话如醍醐灌顶,宝玉立刻在《论教化》草稿上重写:“教化不必皆讲经史,田间地头可教‘春种秋收之理’,市集商铺可授‘买卖记账之法’,让百姓觉得‘有用’,才肯学。”
(三)暮访潇湘:灯下红笺互勘误
夕阳把潇湘馆的竹影拉得老长,黛玉正临窗抄写林如海的《漕运笔记》,见宝玉捧着策论进来,案上的砚台都差点碰倒。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黛玉嗔怪着,却还是帮他把散落的纸页拾起来。
“你看这个。”宝玉指着《论漕运》里的“水手工钱”一节,“我算的是‘每月三百文’,但柳砚说江南水手其实能拿四百文,是不是我记错了?”
黛玉接过,翻到自己抄的笔记:“父亲记的是‘运河水手分三等:掌舵的月钱五百,拉纤的四百,做饭的三百’,你漏了‘等级’。”她提笔在旁边补写,字迹娟秀,与宝玉的刚劲形成鲜明对比。
宝玉看着她写字,忽然发现她耳后别着支新磨的墨笔,忍不住道:“你也在练字?”
“前儿见你临《九成宫》,我也跟着写了几页。”黛玉把笔递给他,“你看这笔锋,是不是太柔了?”
宝玉接过笔,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他定了定神,在纸上写了个“政”字:“横要刚,竖要直,像做官一样,得有筋骨。”
黛玉看着那字,忽然笑了:“你这是把练字当做官了?”
“周大人说‘字如其政’,”宝玉认真道,“笔锋不稳,写出来的策论也站不住脚。”
两人正说着,紫鹃端来两碗杏仁茶,见他们凑在灯下看策论,打趣道:“姑娘前儿还说‘二爷眼里只有书本了’,这会子倒凑到一处咬文嚼字。”
黛玉脸一红,低头指着策论里的“漕船维修”一节:“这里说‘每艘船年修银五两’,我父亲记的是‘江南漕船用楠木,年修需八两;北方用松木,五两够了’,你没分南北,考官看了会觉得你不细。”
宝玉赶紧添上“南八北五”,又想起一事:“对了,柳砚说刘主考的夫人是苏州人,最喜策论里用些江南俗语,比如把‘稳妥’说成‘笃定’,你说好不好?”
黛玉却摇头:“不妥。策论当庄重,俗语用多了显轻浮。不如在引用诗句时用江南风物,比如写仓储,可引‘稻堆堆得圆又圆,社员堆稻上了天’——这是江南农户的歌谣,既接地气,又不失文雅。”
宝玉茅塞顿开,立刻在《论仓储》末尾添了这句歌谣,读了两遍,果然觉得生动许多。
(四)夜研策:残灯破卷伴更深
回到绛芸轩时,月亮已爬过墙头。宝玉把黛玉指出的疏漏一一修正,又拿出柳砚给的“盐税亏空表”,与《两淮盐法志》核对,直到确认每个数字都准确无误,才松了口气。
案上的灯花爆了声,他忽然想起周大人的话:“策论的最后,要留有余韵。”于是在《论民生》结尾添了段:“民之所需,不过‘饱暖’二字。仓廪实,则饱;衣帛足,则暖。若能让百姓见官吏不躲,见粮仓不慌,便是盛世之基。”
写完重读全篇,只觉先前那些生硬的数字,此刻都化作了活生生的图景:扬州盐商的账本、通州水手的汗滴、江南农户的稻堆……这些他曾亲见、亲闻、亲算的细节,让策论有了筋骨与血肉。
窗外的梆子敲了四下,宝玉却毫无睡意。他从抽屉里取出个木匣,里面装着府试要用的东西:两支新笔(一支备用)、一锭好墨、三张桑皮纸(防蛀),还有黛玉帮他抄的《易错典籍年份表》。
他拿起表,见上面“开元十三年”被黛玉用红笔描了三遍,旁边注“与贞观十三年勿混”,想起前日自己因记错年份被周大人训斥,忍不住笑了。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案头的《府试倒计时》上,那里写着“二十八日”。宝玉提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海棠花——他记得黛玉说过,等他考完府试,潇湘馆的海棠就该开了。
案上的残墨结了层薄霜,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既有对府试的敬畏,又有对未来的笃定。他知道,这灯下的每一笔、每一字,都不是为了虚名,而是为了能在不久的将来,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护她一世安稳,护这贾府周全。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宝玉将木匣仔细锁好,又摊开一张新纸,写下明日的计划:“辰时:核对《漕运志》里的船工数量;巳时:请教周大人‘教之’的策论结构;未时:去城东粮铺查粮价波动……”字迹工整,笔笔沉稳,如同他脚下这条正缓缓铺向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