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天已蒙蒙亮。窗纸被晨露浸得半透,映着院角老槐的枯枝,像幅淡墨勾勒的画。贾宝玉将最后一本《策论精编》合上,封皮上的“务实”二字被他摩挲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案头的烛火还剩最后一寸,烛芯结着个黑黢黢的灯花,像颗凝固的墨珠,终于“啪”地一声爆开,化作几点星火落进烛泪里。
他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指节在肩上按出几处红印。从子时到卯时,他把府试可能考的策论题又过了一遍:《论吏治清明》里补充了“御史巡按每季度需报实查案例”,《论农桑利弊》里添上了“江南稻麦轮作的具体亩产”,连最冷门的《论乐礼与教化》,也按黛玉的提醒,引了《礼记·乐记》“乐者,通伦理者也”——王考官最喜这类引经据典的句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带进阵带着草木气的晨风。林黛玉披着件石青披风,手里提着个食盒,鬓角的碎发被露水打湿,贴在颊边像片浅灰的云。“我猜你该饿了,”她把食盒往案上一放,掀开时腾起的热气里裹着葱花香,“让小厨房做了碗阳春面,加了两个荷包蛋,你趁热吃。”
碗里的面条根根分明,汤色清亮,荷包蛋的蛋黄颤巍巍地卧在面上,像两枚半融的金元宝。贾宝玉拿起筷子,却先夹了块蛋给黛玉:“你也没吃呢,陪我一起。”
“我不饿,”黛玉笑着推回去,指尖碰到他手背,惊得缩回手,“你手怎么这么凉?”她解开披风,露出里面裹着的暖手炉,塞到他怀里,“这是用新烧的银丝炭煨的,能暖到午时。”
暖手炉的温度透过锦缎渗进掌心,贾宝玉低头时,看见黛玉正翻他案上的“错题本”。本子上记着他近日常犯的错:
- 算学“衰分术”中,误将“递减”算成“递加”,柳砚批“此错若在考场,轻则扣半分,重则全题无分”;
- 策论《论钱币》中,用了“钱荒”而非“钱法不通”,被周大人圈出:“‘钱荒’乃民间俗语,策论需用‘钱法不通’这类官话”;
- 诗赋押错“东钟韵”,将“风”与“松”混押,黛玉注:“查《平水韵》,‘风’属‘东’部,‘松’属‘钟’部,虽近却不同,考官必纠。”
“这个‘钱法不通’,”黛玉指着那条,“我父亲生前处理过江南钱案,说‘钱法不通’的根源多在‘私铸铜钱’,你策论里若提‘严查私铸,官铸需标年份’,张考官定会高看——他曾任户部钱法堂主事,最恨私铸钱。”
贾宝玉赶紧提笔补在旁边,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的字迹却有些发飘。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昨晚梦见考策论,写到‘漕运改良’时,忽然忘了‘水脚银’(运费)的标准,急得在考场里转圈,醒来才发现是趴在案上睡着了。”
“别太紧张,”黛玉拿起他昨夜抄的策论,对着晨光看了看,“你这字比上月工整多了,李考官批卷时,见卷面干净,先有三分好感。”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小锦囊,“这是我用桃木和朱砂做的,我父亲当年赴考时也带过,说是能安神。”
锦囊上绣着枝兰草,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线头。贾宝玉捏在手里,只觉沉甸甸的——里面分明还裹着些硬物,倒像枚玉佩。他正要开口问,却见黛玉已转身去收拾案上的书册,披风下摆扫过散落的算筹,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地。
“我来捡,”贾宝玉弯腰时,看见算筹滚到黛玉脚边,其中一根正卡在她绣鞋的花纹里。那是双月白缎鞋,鞋头绣着只小小的蝴蝶,翅膀上的金线在晨光里闪着细光。他刚要伸手,却被黛玉按住了手背。
“仔细扎手,”她自己弯腰捡起算筹,指尖在地上划了个“吉”字,“你看,这不是好兆头吗?”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有小厮在院外轻唤:“二爷,周大人来了,在正厅等着呢。”
贾宝玉把最后一口面汤喝下去,暖意顺着喉咙淌到肚里。他将黛玉给的锦囊塞进衣襟,贴着心口的位置,又把那本“考官忌讳录”折好揣进袖中。“我去了,”他转身时,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抽出本《朱子语类》,“这个你留着,等我考完,咱们一起看。”
黛玉接过书,指尖碰到书页上他做的标记,忽然笑了:“去吧,我在潇湘馆给你煮着茶呢,等你回来。”
走到月亮门时,贾宝玉回头望了眼。黛玉还站在书房门口,石青披风被晨风掀起个角,像只振翅欲飞的蝶。她见他回头,忽然抬手比了个“加油”的手势——那是他教她的现代手势,说“这样比‘祝你高中’更实在”。
正厅里,周大人已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摆着杯热茶。见贾宝玉进来,他放下茶盏,递过个蓝布包:“这是去年府试的原卷,你且看看,重点看李考官的朱批,他爱在‘实务策’后写‘若推行,当如何’,你答卷时,记得在结尾添句‘臣以为可先试于江南’,显你有章法。”
贾宝玉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里面竟有五卷之多。“多谢老师,”他正要躬身行礼,却被周大人扶住了。
“不必多礼,”周大人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影上,“我当年赴考,也熬了整月,但若论用功,你比我那时更甚。”他从袖中摸出枚玉牌,“这是入考场的腰牌,我已让人在上面刻了‘谨’字,你记住,考场之上,‘谨’字比‘才’字更要紧。”
玉牌温润,刻着的“谨”字笔锋刚硬,像把尺子。贾宝玉捏着玉牌,忽然想起柳砚昨日送来的纸条:“考场内有‘巡绰官’(监考),若遇难题,可假装磨墨,闭目养神片刻,但不可东张西望,否则按‘作弊’论处。”
贾政从外间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朝露的寒气。他见贾宝玉收拾停当,只说了句:“去吧,考成什么样,都是贾家的好儿郎。”话虽平淡,眼角却微微发红,转身时,袖摆扫过案上的《论语》,露出里面夹着的“魁星点斗”图——那是他昨夜亲手画的。
贾府的马车已在门外候着,柳砚正站在车旁,手里提着个包袱。“我给你带了‘考篮’,”他把包袱递过来,里面是笔墨纸砚、干粮水壶,甚至还有块擦汗的帕子,“笔墨是‘程君房’的徽墨,不易晕染;干粮是‘稻香村’的椒盐饼,顶饿还不渴。”他压低声音,“李考官今日穿了件石青蟒袍,见他时多作揖,少说话——他今早跟同僚吵架,心情定不好。”
贾宝玉点头记下,忽然握住柳砚的手:“等我出来,咱们去喝‘醉仙楼’的酒。”
“一言为定,”柳砚笑得眼角起了褶,“我在考场外等你,带两壶好酒。”
马车轱辘轱辘地驶出院门,贾宝玉撩开窗帘回望。荣国府的朱门渐渐远去,潇湘馆的方向却还飘着缕轻烟——那是黛玉在煮茶呢,她说过,“碧螺春要煮到‘鱼目沸’(细如鱼目的气泡),才最香醇”。
车厢里,他摸出黛玉给的锦囊,拆开时,掉出枚小小的玉佩,上面刻着“平安”二字,玉的边角被磨得圆润,想来是林如海生前常带的。锦囊里还有张字条,是黛玉的笔迹:“你笔下有乾坤,心中有丘壑,放手去考便是,我等你回来。”
车窗外,晨光正好,洒在京城的石板路上,亮得像铺了层金。贾宝玉将玉佩塞回衣襟,与周大人给的“谨”字牌并排贴着心口,忽然觉得那些熬过的夜、抄过的卷、算过的题,都化作了股劲,从脚底直冲到天灵盖——
府试,他来了。这一次,他不仅要为自己搏个前程,更要为黛玉、为贾府,搏一个不再悲秋的未来。
马车转过街角,考场的牌坊已在前方隐隐可见,朱红色的“贡院”二字,在晨光里闪着庄严的光。贾宝玉深吸口气,将袖中的“考官忌讳录”又摸了一遍,指尖划过“务实”“谨言”“细节”这几个字,嘴角终于扬起抹笃定的笑。
青灯苦读的日子终有尽时,而属于他的锋芒,才刚刚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