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烛火已燃至第五根。贾宝玉将冻得发僵的手指凑近烛芯烘着,指腹碾过《春秋策》的封皮,皮质封面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却仍沾着昨日抄题时溅上的墨渍——那是算“均输术”时,被砚台里漾出的墨汁染的,他用香灰擦了三遍才淡下去,反倒留下圈浅灰的印子,像枚笨拙的印章。
案头堆着的书册比昨日又高了半尺。最顶上是府试的《考纲辑要》,被红笔标得密密麻麻:“礼记·王制篇需重点记‘司徒掌教万民’条”“周礼·天官冢宰部分,考官爱考‘太宰之职’与‘小宰之职’的权责区分”……这些标注歪歪扭扭,有的字被墨团盖住,是昨夜打盹时笔没稳住蹭的。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伸手揉了揉,却把睫毛上的烛油蹭到了颧骨上,活像只花脸猫。
“噗嗤——”窗外传来低笑,贾宝玉猛地抬头,见林黛玉披着件月白披风站在窗下,手里捧着个食盒。她身后的竹影被烛火拉得老长,叶尖的雪粒子偶尔落下,在光晕里闪成碎银。
“林妹妹怎么来了?”他慌忙用袖口擦脸,反倒把墨渍抹得更匀了。
黛玉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案上,掀开盖子时冒出股白雾,混着甜香漫开来。“听雪雁说你又熬到三更,”她拿出碗赤豆元宵,瓷勺碰到碗沿叮当作响,“张考官最不喜答卷潦草,你这脸要是映在卷纸上,怕是要被批‘卷面不洁’。”
贾宝玉接过元宵,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暖得心里发颤。“我这不是怕记不住嘛,”他舀起一颗元宵塞进嘴里,甜糯的豆沙馅在舌尖化开,“你看这道‘问乡大夫的职责’,前日背得滚瓜烂熟,今早一睁眼就忘了‘各掌其乡之政教禁令’后面接什么,急得我翻了半本书才找着。”
黛玉拿起他的《考纲辑要》,指尖划过那些歪斜的批注,忽然停在“大司徒掌建邦之土地之图”这句上。“这里漏了‘与其人民之数’,”她取过笔,在旁边添上,笔尖悬在纸上时微微发颤——原是冻的,她方才在院里站了片刻,指尖早凝了层薄霜,“上次柳砚来,说他表哥去年府试就栽在这句上,考官批了‘漏一字而失全局’。”
“可不是嘛,”贾宝玉一拍大腿,元宵差点从碗里晃出来,“我听说去年府试,有个考生把‘上计’写成‘上计吏’,多了个‘吏’字,直接从一等掉到三等,哭了半宿呢。”他扒拉着书页,翻到算学部分,纸页上画满歪歪扭扭的算筹图,“还有这道‘今有粟一斗,欲为粝米,问得几何’,我算到第三遍才对,先前总把‘粟率五十,粝米三十’记成‘粟率三十’,简直是昏了头!”
黛玉看着那些被红笔圈叉的算式,忽然笑了。她的笑声很轻,像雪落在梅枝上的动静,贾宝玉抬头时,正撞见她眼尾的笑意,像融了半的冰棱,漾着点暖光。“我给你抄了份算学歌诀,”她从袖中摸出张素笺,字迹清隽,“‘粟米互换要记清,率数相乘再相并,若问多少折半法,先乘后除最分明’——我父亲生前教的,比死记硬背管用。”
贾宝玉接过素笺,指尖抚过“折半法”三个字,忽然想起前日算“圆田面积”时,他对着“半周半径相乘得积步”的公式犯愁,黛玉拿了根绳,在桌上绕出个圆,量了半周和半径,三两下就算清了,当时他还愣了半天,原来算学也能这么活。
“对了,”黛玉拿起案边的《诗经》,翻开“小雅·鹿鸣”篇,“府试的诗题十有八九从这里出,去年考了‘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今年或许会出‘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你看这几句的注解,考官爱考‘嘉宾’指的是‘乡饮酒礼中的贤士’,别写成普通客人。”她说话时,烛火在她睫毛上跳,把那些细碎的绒毛染成金的。
贾宝玉点头如捣蒜,忽然发现她披风下摆沾着雪,伸手想拍掉,却被她侧身躲开。“别碰,”黛玉笑了笑,“刚在院里折梅,沾了点雪,拍了会冻着你手。”她转身看向窗外,竹枝上的雪簌簌往下掉,“天快亮了,你且睡一个时辰,我帮你盯着时辰,保证误不了卯。”
“那怎么行,”贾宝玉把元宵碗推给她,“你也没睡,咱们一起吃,吃完你陪我再背遍《周礼》的‘六官’篇?”他指着“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考工记”那行字,“我总把‘秋官’和‘冬官’记混,你说这考工记明明是补的,怎么偏要放在最后……”
话没说完,眼皮已开始打架。黛玉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声音轻得像羽毛:“趴会儿吧,我替你念。”她拿起《周礼》,翻开书页时带起阵墨香,“天官冢宰,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
贾宝玉趴在案上,鼻尖蹭到刚抄好的策论草稿,纸页上“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字迹还带着墨温。黛玉的声音混着烛火的噼啪声漫过来,像浸了暖汤的棉絮,把那些拗口的官名、琐碎的礼制都裹得软乎乎的。他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拿了件厚氅盖在他背上,带着股淡淡的冷香——是黛玉的梅花熏香。
等他惊醒时,天已泛白。案上的元宵碗空了,黛玉正站在窗边研墨,晨光从她肩头淌进来,把她的影子描成金的。“醒了?”她转过身,手里举着张纸,“刚替你默了遍‘六官’篇,你对对,看漏了没。”
贾宝玉接过纸,见末尾多了行小字:“府试不难,你笔下有章法,心里有丘壑,放宽心便是。”他抬头时,正对上她含笑的眼,忽然想起昨夜她站在雪地里的样子,披风上落满碎雪,却像株抽芽的梅,清凛凛的,偏又带着点要开花的暖。
他抓起笔,在策论草稿的末尾添了句“愿得贤才辅社稷,不教寒门有遗珠”,笔尖落下时,比往日稳了不知多少。窗外的雪停了,有雀儿落在竹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倒像是在催他赶紧温书——毕竟,离府试只剩三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