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漏刻已指向三更。贾宝玉推开窗,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打在脸上像细针扎刺。院角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噼啪响,倒比案上的砚台更先透出几分秋意。他缩了缩脖子,把棉袍领口系紧,转身时带起的风让烛火猛地矮下去,差点熄灭——案上堆着的《府试策论范文》被风吹得哗哗翻页,露出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有的是圈出的“逻辑漏洞”,有的是添补的“数据佐证”,最末一页还粘着片干枯的荷叶,是上个月在大观园池塘边捡的,当时黛玉说“荷叶能清暑气”,如今倒成了压纸的镇物。
“又在熬?”黛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披着件月白披风,手里端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碗冒着热气的杏仁茶,瓷碗边凝着细密的水珠,映得她鬓角的碎发都湿了几分。
贾宝玉慌忙把手里的《算学启蒙》合上,纸页间夹着的算筹“哗啦”滚了一地。“没、没熬,”他弯腰去捡,指尖却在触到冰凉的算筹时顿住——那是他用竹片削的,一共二十八根,红的代表“正数”,黑的代表“负数”,此刻散在地上,像群迷路的蚂蚁。
黛玉把杏仁茶往案上放,弯腰帮他捡算筹。她的指尖划过一根黑色算筹时,忽然停住:“这道题你做错了。”她指着摊开的书页,上面是道“均输题”:“甲县有米三百石,乙县有米二百石,丙县有米一百石,需运往粮仓,每石运费甲县三钱、乙县五钱、丙县七钱,问总运费多少?”贾宝玉算的是“三百x三 + 二百x五 + 一百x七 = 二千八百钱”,可黛玉用红笔在旁边写了个“二千六”。
“哪里错了?”贾宝玉凑过去,鼻尖差点碰到她的发顶,闻到股淡淡的药香——是她睡前抹的薄荷膏,治头疼的。
“丙县的米不用运。”黛玉拿起根红色算筹,点在“丙县”二字上,“你看注脚,丙县就在粮仓隔壁,原题说‘需运往粮仓’,但没说丙县的米也得运,这是考官设的陷阱。”
贾宝玉拍着额头直叹气:“我就说哪里不对!前几日柳砚还说,府试的算学题最爱在‘注脚’里藏机关,果然没错。”他把算筹按红黑分好,重新摆在案上,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翻出个小本子,“你看我记的错题集,专门记这些坑人的注脚。”
本子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论语》‘吾日三省吾身’,注脚‘三’指‘多次’,非确数,别写成‘三次’。”
“《算学》‘均输题’,若注脚有‘某地距目的地不足十里’,则运费按半价算,去年府试考过。”
“策论引用《资治通鉴》时,别用‘司马光曰’,要用‘臣光曰’,这是官家忌讳。”
黛玉翻到最后一页,忽然笑出声。那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穿着官服,脑袋却画成了算盘,旁边写着“李考官的脑回路:左三圈,右三圈,注脚里藏个小机关”。
“你倒会苦中作乐。”她把杏仁茶往他面前推了推,“快趁热喝,我加了蜂蜜,治你这几日的咳嗽。”
贾宝玉捧着茶碗,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甜香里混着淡淡的药味——是川贝,他认得。前几日策论写到半夜,咳得停不下来,黛玉第二天就托人从城外药铺买了来,磨成粉掺在杏仁茶里,连喝了三天,果然不咳了。
“明日就府试了,紧张吗?”黛玉的指尖划过案上的《策论范文》,那是柳砚送的,封皮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紧张。”贾宝玉老实承认,“怕考砸了,对不起你熬夜帮我抄的素材,对不起柳砚跑遍京城给我找的《近科朱卷》,更怕……”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怕配不上你。”
黛玉的指尖停住了。她抬起头,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正好照在她眼里,亮得像落了颗星。“去年你府试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忽然道,“当时你说‘若考不上案首,就没脸去潇湘馆找你’,结果呢?放榜那天,你骑着马从街上跑过,红绸子挂了满身,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贾宝玉挠着头笑了。去年府试放榜,他中了案首,骑着高头大马游街,路过潇湘馆时特意勒住马,冲二楼的黛玉挥手,结果马鞍没坐稳,差点滚下去,引得满街人笑。
“那次不一样。”他收起笑,认真地看着她,“那次是为了让贾政看得起我,这次……是想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选的人,不是只会混日子的草包。”
黛玉的耳尖红了。她拿起案上的《策论范文》,翻开其中一页:“别想那么多了,我帮你把李考官常考的‘农桑’‘漕运’再捋一遍。你看这篇《论江南漕运利弊》,作者说‘漕运损耗多因官吏中饱’,却没说具体怎么查——你可以加段林姑父当年查盐引的法子:‘先核账本,再验船舱,最后访纤夫,三招下来,谁也瞒不住’。”
她讲得认真,指尖在纸上划过,标出“纤夫口粮”“船舱容积”“水脚银(运费)”等关键数据,连“每石米在漕运中会损耗三合”都记得清清楚楚。贾宝玉忽然发现,她袖口沾着点墨渍,是新染上的——定是昨夜又帮他抄素材了。
“困了吗?”他忽然问,“困了就回房睡,我自己再看会儿就行。”
黛玉摇头:“不困。”她从披风里拿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块芝麻糕,“我陪你,你看策论,我给你读《算学》错题,免得你犯困。”
雨声又起,敲打着窗棂,像在数着漏过的时辰。黛玉的声音清清淡淡的,读着那些枯燥的数字:“‘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解法:设鸡为x,兔为y,则x+y=35,2x+4y=94,解得x=23,y=12……”
贾宝玉看着她的侧脸。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偶尔眨一下,会把烛火的影子也扇得晃一晃。他忽然想起刚穿越时,第一次在潇湘馆见到她,她正对着窗外的竹子发呆,眉头皱着,像有解不开的心事。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她并排坐在这里,听她读算学题读到口干,看她为了帮自己记数据,把手指都数得发红。
“对了,”他忽然想起件事,从书箱里翻出个锦盒,“前几日柳砚从京城带来的,说是西域来的墨,写起来特别顺。”盒子里躺着块墨锭,上面嵌着金丝,雕成了竹子的形状,凑近闻有淡淡的松烟香。
黛玉拿起墨锭,在砚台上轻轻磨了磨。墨汁细腻,黑得发亮,果然是好墨。“太贵重了。”她想放回去,却被贾宝玉按住了手。
“不贵重。”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明日你用这墨帮我研墨,我定能写出最好的策论。”
黛玉没再推辞,只是磨墨的手慢了些。墨香混着杏仁茶的甜香,在书房里弥漫开来,连窗外的雨声都变得温柔了。
天快亮时,贾宝玉忽然打了个哈欠。黛玉把件厚披风盖在他身上,轻声道:“眯一会儿吧,我帮你看着时辰,保证误不了卯。”
贾宝玉点点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人在轻轻给他盖毯子,指尖划过他的额头,带着熟悉的、淡淡的药香。他想睁开眼,却抵不过浓浓的睡意,只在坠入梦乡前,听见黛玉轻声说:“别担心,我在呢。”
等他再次醒来,窗外已透出鱼肚白。案上的砚台里,磨好的墨汁还冒着热气,旁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答卷纸,边角都用镇纸压好了。黛玉趴在案边睡着了,手里还捏着本《策论范文》,鬓角的碎发垂下来,扫过书页上“民为邦本”四个字。
贾宝玉拿起件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她身上。晨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他忽然觉得,所谓的科举之路,所谓的功名利禄,都不过是为了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的筹码。只要能护着眼前这个人,让她不再蹙眉,不再悲秋,就算让他再熬十个、百个这样的夜晚,也甘之如饴。
他走到案前,拿起笔,蘸了那方西域墨。笔尖落在纸上,竟没有丝毫滞涩,仿佛那些日夜苦读的经义、烂熟于心的数据、反复推敲的论点,都顺着这缕墨香,自然而然地淌了出来。
窗外的芭蕉叶上,雨珠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的笔,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