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十四的清晨,荣国府的角门刚开,茗烟就踩着薄冰往城外跑。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贾宝玉托他找的“顺天府近十年县试经义真题”,昨儿听门房说,城西的“文渊阁”刚到了一批孤本,便揣了碎银子赶早去了。
“掌柜的,那套《顺天府县试真题详解》还在吗?”茗烟一头扎进书店,棉袍上沾着的雪沫子蹭了满地,见掌柜正踮脚够书架顶层的书,忙不迭上前帮忙,“就是封皮印着‘光绪二十年刊’的那套,我家二爷特意嘱咐要的。”
掌柜见是他,笑着递过个蓝布包:“早给你留着呢。这可是前清翰林王老先生的批注本,里面标着哪年的题‘偏’、哪年的题‘险’,连考官的籍贯都注明白了——去年中举的张公子,就靠这套题摸透了考官的路数。”
茗烟付了银子,揣着布包往回赶,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路过潇湘馆墙外时,见紫鹃正站在廊下扫雪,竹扫帚碰着青砖地,发出“沙沙”的轻响。
“紫鹃姐姐,”茗烟停下脚步,扬了扬手里的布包,“我家二爷让我找的真题到手了,说是林姑娘若要参考,随时来取。”
紫鹃直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雪:“替我谢过宝二爷。我们姑娘刚整理完‘经义破题范例’,正说让我送去给二爷瞧瞧呢。”她转身回屋,片刻后拿出个绿绸封皮的本子,“这里面是姑娘按‘孝、悌、忠、信’四类分的,每类都附了三个破题法子,说是能省些翻书的功夫。”
茗烟接过本子,见封面上用簪花小楷写着“经义破题浅释”,字迹清隽如竹,忍不住赞道:“林姑娘的字真好,比府里账房先生写的还规整。”
紫鹃被他逗笑了:“快回去吧,仔细冻着。你家二爷若有不懂的,让他亲自来问,姑娘说当面讲更清楚。”
(二)
怡红院书房里,贾宝玉正对着盏油灯琢磨经义。案上摊着本《论语》,“吾日三省吾身”这句话被红笔圈了三道,旁边写着“破题需点出‘省’非独省过,亦省初心”。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了个开头:“圣人三省,非苛责于己,乃存赤子之心也。”写完又觉得太生硬,皱着眉划掉重写。
“二爷,真题找着了!”茗烟掀帘进来,把蓝布包往案上一放,又递过绿绸本子,“这是林姑娘给的‘破题范例’。”
贾宝玉眼睛一亮,先翻开林姑娘的本子,见“孝”字类下写着“破题三法:一曰引《诗经》‘哀哀父母’,二曰对比‘犬马皆有养’,三曰结合‘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每条后面都附了短句示例,最末行还用朱笔注了“考官多喜结合现世,可添‘赡养孤老’等实例”。
“林妹妹想得真周到。”他笑着在“结合现世”处画了个圈,忽然想起昨日柳砚说的“去年县试考‘孝’,有个考生写了‘乡中设养老院,月给米三斗’,被考官批了‘仁心可嘉’”,便在旁边添了句“顺天府去年已设六所养老院,可引为实例”。
这时,袭人端着盆温水进来:“二爷,该润润笔了。周大人说,写经义前先净手研墨,能让心定些。”她见案上的草稿纸堆了半尺高,每张都写着“破题练习”,最上面那张的“吾日三省吾身”已经改到第五版,不由得叹道,“您这字是越写越稳了,前儿老太太还说,您的字比贾政老爷年轻时写的还端正。”
贾宝玉笑了笑,净了手拿起墨锭,在砚台上慢慢研磨。墨香混着温水的潮气漫开来,他忽然觉得心里的焦躁淡了些——从前写论文时,导师也总说“越是急着出成果,越要沉下心打磨”,如今应县试,竟是同一个道理。
(三)
午后,柳砚带着他父亲的手札来了。老先生在乡下教了三十年书,县试的门道摸得比谁都清,手札上写着“县试前夜,需做三事:一温熟经义三篇,不求多但求熟;二备齐考具,砚台需磨平,墨锭需切小;三早睡一个时辰,养足精神”。
“我爹说,他当年考县试,前夜翻了整夜书,结果第二天头晕眼花,经义错了个典故,差点落榜。”柳砚指着手札上的“温熟三篇”,“他让您挑三篇最有把握的,翻来覆去看,保证闭着眼都能背下来。”
贾宝玉点头称是,从案上挑出《论语》的“为政以德”、《孟子》的“制民之产”、《大学》的“格物致知”三篇,都是他练了几十遍的。柳砚凑过来看他的批注,见“制民之产”旁写着“需引孟子‘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再结合顺天府‘每亩桑田年收蚕茧十斤’的数据”,不由得拍手:“这数据太妙了!我爹说考官最爱‘有根有据’的话,您把《顺天府农桑志》里的数字用上,保管亮眼。”
两人又核对了考具清单:准考证用细麻绳系在衣襟内侧,防着掉落;砚台磨得光溜溜的,边缘用布包了,免得硌手;墨锭切成了指甲盖大小的方块,方便取用;连笔都备了三支,一支写经义,一支写策论,一支备用。
“对了,我爹还说,进考场前要吃块糖糕。”柳砚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桂花糖糕,“甜能压惊,还能提精神。您明儿揣一块,候场时吃。”
贾宝玉接过糖糕,见上面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从糕饼铺买的。他忽然想起现代考试前吃巧克力的习俗,忍不住笑了:“原来古今都一样,考前总得吃点甜的。”
(四)
傍晚时分,贾母让人来请贾宝玉过去。暖阁里烧着银丝炭,老太太正和薛姨妈说话,见他进来,忙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明儿就要考县试了,紧张不?”
贾宝玉笑着摇头:“有老太太疼着,不紧张。”
贾母拉着他的手,摩挲着他指节上的薄茧:“这几日见你书房的灯总亮到后半夜,也该歇歇了。考得好不好不要紧,身子骨最要紧。”她转向薛姨妈,“你看这孩子,从前见了书本就头疼,如今倒成了书呆子,真是奇了。”
薛姨妈笑着附和:“这是长大了,懂事了。我家宝钗说,宝二爷如今写的策论,连周大人都赞‘有栋梁气’呢。”她说着从袖中取出支玉笔,“这是前儿宫里娘娘赏的‘狼毫玉管笔’,据说写经义最得劲,给宝二爷明日用。”
贾宝玉接过玉笔,见笔杆莹润,笔尖饱满,知道是稀罕物,忙谢了薛姨妈。贾母又让鸳鸯取来个锦盒,里面是块暖玉:“这是你祖父留下的,戴在身上能安神。明儿揣着,就当你祖父在跟前护着你。”
从贾母院里出来,暮色已经漫了下来。贾宝玉提着灯笼往回走,路过潇湘馆时,见窗里亮着灯,隐约能看见黛玉临窗读书的影子。他站在廊下犹豫了片刻,终究没进去打扰,只让茗烟把那支玉笔送了过去:“就说……多谢林姑娘的破题范例,这支笔请她替我收着,等考完了再向她讨教。”
(五)
县试前夜,怡红院的灯比往常熄得早。贾宝玉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脑子里过着经义的破题、策论的框架,忽然想起穿越前考研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辗转反侧,既盼着天亮,又怕天亮。
“二爷睡不着?”袭人端着碗安神汤进来,见他睁着眼睛看帐顶,不由得轻声道,“周大人说,考前睡不好是常事,您闭目养神也是好的。”
贾宝玉坐起身,接过汤碗:“我在想,若考砸了怎么办?”
袭人笑了:“便是考砸了,您这几个月的苦也没白受。老爷说了,您如今的学问,比府里那些读了十年书的清客还强呢。”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取出个小布包,“这是林姑娘让人送来的,说是‘安神香’,让您燃一炷试试。”
贾宝玉打开布包,里面是个小巧的银香盒,燃着的香气息清雅,闻着果然心定了些。他望着帐顶的缠枝纹,忽然觉得,考县试的意义,早已不只是“中榜”那么简单——他想让黛玉知道,她的破题范例没有白费;想让贾政知道,他不是扶不起的阿斗;想让自己知道,穿越到这红楼世界,他能做的不只是旁观,更能亲手改写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沉沉睡去。梦里,他走进了考场,案上摆着林姑娘送的宣纸,手里握着薛姨妈给的玉笔,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得他写下的“为政以德”四个字,亮得像镀了层金。
(六)
天刚蒙蒙亮,贾宝玉就醒了。袭人早已备好了早饭:一碗莲子粥,两个素包子,都是些好消化的。他吃得很慢,脑子里过着考具清单,忽然想起什么,对茗烟道:“把那套《顺天府县试真题详解》送到潇湘馆去,林姑娘或许用得上。”
“二爷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林姑娘呢?”茗烟笑着打趣,见他瞪了自己一眼,忙不迭应着去了。
梳洗完毕,贾宝玉换上件月白长衫,外面罩了件藏青棉袍,都是半旧不新的,免得太扎眼。贾政过来瞧他,见他神色平静,案上的考篮已收拾妥当,不由得点了点头:“平常心去考,记住‘字要端,意要诚’六个字就行。”他从袖中取出个小锦囊,“这里面是你母亲求的平安符,带着。”
贾宝玉接过锦囊,贴身收好,又向贾母辞了行,才提着考篮往外走。路过潇湘馆时,见黛玉正站在廊下送茗烟,身上披着件藕荷色披风,见了他,便笑着福了福:“祝二爷旗开得胜。”
“借林妹妹吉言。”贾宝玉停下脚步,忽然从袖中取出支笔,“这是我练废的笔,留着做个念想。等我考完,再向你讨教经义。”
黛玉接过笔,见笔杆上刻着个小小的“学”字,笔锋处磨得有些秃了,知道是他常用来练经义的那支,不由得红了脸:“我在潇湘馆温书,等你回来。”
(七)
荣国府的马车停在巷口,柳砚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考篮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见贾宝玉过来,忙掀开考篮让他看:“我爹把‘防作弊’的法子都写上了——笔墨里别藏纸条,进考场前先把袖子翻过来让官差看,省得麻烦。”
两人上了马车,柳砚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考场里冷,我带了个暖手炉,咱们轮流焐焐;午饭是我娘做的葱油饼,抗饿;对了,若要如厕,得举牌子‘乞出’,千万别硬撑着……”
贾宝玉笑着听他说,心里的紧张渐渐淡了。车窗外,残雪在墙角融成了水,露出青灰色的砖缝,几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倒像是在为他们加油。
他忽然想起林妹妹本子上的话:“考试如渡河,平日的功夫是船,临场的镇定是帆,二者缺一不可。”如今船已备好,帆也扬起,剩下的,就只待乘风破浪了。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载着两个少年的憧憬,慢慢驶向了考场的方向。远处的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